清明过后是漫长的雨季。
灰云堆在半空,低低的,像沉积着悬而未决的泪,极力压抑着,只绵绵地飘下。世界的呼吸空间,一点点被压缩。
路面湿漉漉,总是还未被风吹干,又重新铺上一层薄薄的水渍。
深夜的滕州医院,白日里总是堵着长长车流的单行道此时车辙寥寥。
单行道两侧植梧桐,冬天时光秃秃的枝丫如今也已枝繁叶茂,仰头不见天日。
前方的三岔路口,红绿灯百无聊赖地变换颜色,斑马线前站着几个人,低头看着手机。
天空忽然又下起了小雨。地面泛着流光,在路灯照射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钟暾沿着人行道缓步走着,脑袋因连日失眠有些昏沉迟钝。
她忘记带伞,所以揣着兜垂首走在树荫下。这个点四下安静,她不必担心撞到行人,亦无心刻意去避免踩到“地雷”。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那天清晨,她收到了来自西城的雪。上午小雨暂歇,她抱着花来探望不久将出院的汪阿姨;
第二次来,是在前不久的深夜。她声音颤抖着,让程小四在车上等自己,而后摔上车门,不顾脚伤朝着急诊跑去;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今天是第几次来了,记不清。
暗绿树丛里,叶尖渐渐凝出水滴,刚好落在她的后颈。冰凉的湿意使她一惊,停下脚步,仰着头望了片刻,幽幽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叹息并不能缓解什么,一种酸楚感涌上来,使她鼻子发疼。她转头看,住院大楼灯火通明。
烦躁和恼怒复燃,她很想发泄一下,可惜找不到门路,只好加快步伐,不管不顾地跑着,直到住院部门口才放缓脚步。
家属探视需要在大堂闸机处扫码过闸,钟暾平复着心率,低头打开手机。
夜深了,住院楼少有人进出。一名保安坐在闸机旁的塑料凳上闭目养神,耳朵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从窄檐帽下抬眼看去——哦,又是她啊。
“诶小妹儿,你等一下。”她站起来,手在安保服的衣兜里摸索,随后掏出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卷纸。“把头发擦擦吧,都淋湿了。”
今晚小姑娘看着比以往狼狈些,扎起的头发松松垮垮的,还垂下了一绺。小雨珠像白砂糖似的洒了她满头。浅色长裤,溅上星星点点的泥污。
她每晚大约在九点过来,十点离开,到今天就快半个月了。
钟暾在闸机前止步,愣了一下,她四下看看,整个大堂只有自己和保安大姐两个人。
她一脸茫然地看保安走近,看人将纸巾递过来,嘴里念叨着:“你们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哇,我坐在这里,穿两件还嫌冷呢。”
大姐不知是哪里人,普通话里夹带点方言口音,和善地朝她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脑袋淋了雨,要小心感冒喔!”
“哦哦!谢谢您……”钟暾慌忙伸出双手,接过纸巾,连连道谢。她拿纸巾往头顶轻轻一擦,纸表果然马上浸湿了。
是的,自己不能生病……
她在头上一阵乱抹,边走边机械地擦着。
折叠的四格卷纸渐渐湿透,直到电梯门闭合,某一刻视线聚焦,凝视着镜面门板中反射出的身影,她忽然停下这一刻板行为。
几颗揉碎的纸屑从她眼前掉落。她抬手看,纸表已经揉破,有些地方被搓卷出了细细的纸条。
她自然地想起程小四。
这段时间她总会这样,有意无意地找寻着蛛丝马迹,印证她们的相似相通。
自己刚刚的行为,算强迫症吗?
于是今晚的、以前的,许多神态各异的程小四出现在她脑海里。
总是拿着酒精棉片翻来覆去擦拭生活用品的程如箦,抿着唇,动作专注认真;
严格地使钟暾的小猫摆件的爪子扒在花盆边沿,时时替她整理,不容许钟暾桌面凌乱;
还有今天下午下课后,她们牵着手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程如箦低着头,玩游戏似的踩着格子地砖。「别踩到红色格子」她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么?钟暾问。
不知道,就是想这么做。她回答。
……
“叮!”的一声,门开了。夜风吹进来,她被冷得一个哆嗦,先前的思绪暂时消散,迈步走了出去。
她解开头发,自然披散在背后,以便快速晾干。
「到了吗?」程如箦发来消息问。
「刚到。」
一些难言的心绪被简单的一句问候抚平。
程如箦总是会估摸着时间问她「到了吗?」「进地铁了吗?」
于是每个晚归的夜,她会遥遥望见南大门外伫立的身影。有时低头看手机,有时静静望着路对岸放空。
然而不管是处于怎样的状态,她好像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然后转过头来,仿佛存在某种感应。
钟暾丢掉湿透了的纸团,继续打字。「住院部的门卫姐姐真好!」
现在换她,安抚程小四对自己的担忧。
……
回复小四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她收起手机,走过一段连廊,转个弯,就见病房外站着个人。是钟岳阳。
他额角被她砸出的伤口还剩下几点细小的血痂,皱着眉头,正低声打电话。
早知道挂个大点的挂件了。钟暾想。
爷爷入院那晚,她和程如箦在急诊室外等到天亮。
程小四找地方停好车就过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回学校,陪她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夜里走廊阴冷寂静,惨白的光照得她的侧脸几乎失去血色。
谁也没有睡。清晨时分钟岳阳赶回来时,两人眼里都已爬上了血丝。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过年时钟暾就感觉钟岳阳和徐阿姨之间气氛微妙,清明更是独自带着钟灵回家。
钟灵愿意跟他回来还是因为姐姐。
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但为什么每一次受伤的总是别人?
深夜钟灵哭着打来电话说,爸妈正在客厅打架,吵着要离婚,她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