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沉静地看着他,低眸间如同山涧流下的水,仿若溪流浅浅,山霭苍苍中,空水澄净骤然落在他的肌肤上,不发一言,又执拗的有些落寞。
她眉目稍微舒缓:“撬不开,但是它现在不动了。”
李淮屏长襟微敞,胸间的窒息也好了不少。
小姑娘捡起地上断掉的刻刀碎片,有些踌躇,低着头不敢看李淮屏的眼睛,一如往常躲避着外人的目光,偏着头道:“可我不想看你受苦。”
“我答应过你。”
“要带你去肃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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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上许郡。
盛产沉松木。
这种松木独有异香,可千年不腐,由为皇帝所喜爱。作为岁贡,年年送往上京,为修葺宫观所用。
但此木多生长深山密林,道路不畅,又常有瘴气环绕,蛇虫鼠蚁密布,巨木极难运出,常有松木未出人先死的例子,所费人力财力不可估量,为了方便运送,内里独在肃州上许郡设官林署,由专门的转运使负责一应事物,确保大殿修建如期竣工。
一棵树价值百两,比人都值钱,不免为人所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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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许郡正值雨季。
赫赫霶霈,轻雷不断。
打油郎挑着担子匆匆从人群中挤过,油篓被推搡躲雨的过路客一脚踢翻,气的他吊着嗓子咒骂:“眼窝翻天了,都尽嚼什么牙巴骨,发瘟的把我油篓子甩边上。”不等跟这群浑人挤兑,他只好拨开缝隙,见缝就钻,胳膊肘夹着油篓遁走。
“这年头都想着进山求财,都疯求了。”
山里确实有金子。
最近的雨是急风骤雨,阵阵呼啸就洒进城里,正午雨来都是黑云翻涌,灰蒙蒙的。最近山里头,路都被毁了不少,进山路一被封,沉松木就运不出来,没有这木头,就赶不上大殿建材的交付,工期就要延后,一时这市面上的木材价格翻了几倍不止,如今这上许郡谁若是有沉松木,那就是捧着金子。
打油郎被推搡着进了一处茶棚,里头正坐着官林署的两个吏员,边吃茶边在说话。
“陛下这宫观要修多久,你我都不知道,今日修齐了这观,明日再赶上个哪个道君的冥诞,保不齐又是筑台,这山里的木头难不成要全部砍完才算完么,若是今年春日的沉松木交不齐,咱们这官林署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对面的人道了怎么不是呢,将茶杯往桌上重重扣下,用手指比了个数:“一棵沉松木,往日里是五十两,如今,这个都不止。这里头的油水有多丰厚,你我不是不晓得,但跟你我有什么关系?若是这次进山栽在里头,也算是命了!”
“嘘!慎言!”同僚忙提醒道。
“这不是转运使已经发话了,如今这沉松木不再是只有官林署能砍伐了,寻常人等只要拿到署里的签牌,都能自己去伐,到时候署里自然有办法从这些人手里收回来,这样的话,你我便能省省心。”
“也是。”
不远处的打油郎看见了那个手势。
二百两,一棵沉松木。
一两寻常麻籽油,也不过十钱,普通人家有些都只是过年才多称几斤。二百两,仅仅就是一棵树,而一条人命,才只需要五十两而已。那打油郎提着油篓,看这里头亮晃晃的油,映衬出他黝黑粗糙的皮肤,莫名生出一股不忿和欲望。
若是真的能弄一棵树出来呢。
这样,他也不需要起早贪黑的榨油卖油了。
可真的这么容易吗。
他的思绪被打断。
对面的铸剑铺里传来几声怒吼。
“你说什么?”
“你到底是不是疯了。”
“一把刻刀,断了就断了,你怎么还要一模一样的!”
“你到底拿你这把破刻刀砍什么了?你是拿它戳石头了不成。”
一个模样周正,看起来面色不悦颇为暴躁的男子正对着一个攥着拳头,低着头沉默的小姑娘指手画脚。
卫峋将季沉那把断了的刻刀举着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瞧,这难不成还能给你接上不成?照个这个样式的再做几把,几十把都行,行不行?”
一旁的铁匠插嘴道:“我这里只铸刀剑,这刻刀虽然也是刀,但不如你们去剃头匠那里看看,我觉着那剃刀跟这差不了多少——”
“闭嘴!”卫峋紧盯着季沉,硬是将脾气压了下来。
季沉依旧是那副不痛不痒,畏畏缩缩的神情,说起话来却依旧能挑起提刑司大人的怒火:“我用不了几十把,我只要这一把,要一模一样。”
卫峋:“……”
来肃州的这一路上,卫峋几乎消瘦不少。他也算是金尊玉贵里长大的,算不上娇生惯养,但好歹也没这么做小伏低过,就是和季沉待了一阵子,他连胡渣都发疯似的长。
刚开始,他只是以为这个小姑娘有些毛病,讲话讲不利索,也不大能听懂人话,喜欢一个人拨弄剪纸,不大像个正常人罢了。但此刻,他只觉得,季沉莫非是故意在整他——
跟她说话,她永远想回的回,不想回的就跟他这个人在这世上就不存在一般,只对着他发笑。
用饭时,季沉所有东西只吃双数。
双数!
一盘花生米,她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八十五颗,死活盯着他。
“我不吃。”
卫峋:“……”
季沉:“是八十五颗。”
卫峋皱着眉半信半疑地将那盘花生米拿过来数了数,正正好八十五颗。
“你说对了,就是八十五颗,你可以吃了。”
季沉:“我不吃。”
卫峋:“……”
季沉:“要双数。”
卫峋莫名地想掀桌,却鬼使神差的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看季沉两个两个的将花生米一齐吃掉。为了保证那盘花生米永远是双数,卫峋那盘菜一粒未动,在季沉夹飞一颗后,立马从盘子里捻起一个扔进嘴里。
若不是顾及她知道李淮屏的下落,又担心那个时常跟在她身后却又不常露面的少年剑客,他才不会这么容忍这个几乎要踩在他头上的人。
而现在,季沉不仅要踩在他头上,还要在他脸上指指点点。
一把断了的刻刀,她竟然要一模一样的。
上面的纹路,磨损程度,甚至捏上去的感觉,都要跟以前丝毫不差,所以季沉去了好几个铺子,都被赶出来了。
于是,她拿着刻刀来来回回的念叨,几乎要将卫峋烦死。
在季沉那里得到答复无果之后,卫峋亲自来了铸剑坊。
肃州最好的一家。
卫峋将那把刻刀摆在坊里的柜子上,扔了一把钱,语气不善:“要么接起来,要么做一把一模一样的。”
“做不出来,你这店不用开了。”
他又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