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居闲
“一剑血洗登剑阁,此后人间居闲客。”
这是说书人给李淮屏的判词。
当世剑客,拔剑不仁,当挫骨扬灰。
十九岁那年,李淮屏提着一个人的头颅,站在师父面前。他有个习惯,取人性命时,多一剑封喉,不留对面的人生还的余地,也不肯多染上一滴鲜血。可那日,他冷眼看着那未曾闭目的首级,亲自将他呈给了师父。
听雨楼里头寒津津的,透骨挺拔的少年第一次质问了他的授业恩师。
“他真的是罪人吗。”
门外是瓢泼大雨,他的耳边似乎还有惨叫喑哑,混杂着长街上空旷的嚎啕。他的心口有些堵,喉头里涌上来一口血沫,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苦涩的腥味,他莫名有些作呕。
当真是可笑。
杀人的人,会因为血味儿想吐。
师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开口:“你回来迟了。他的死讯,比你回来的要早。”
李淮屏沉声:“咏行道被带孝的人堵严实了。”
他的师父截住他的话头,厉声喝道:“回来的路何止这一条!你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
“你要知道,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他给你说什么了。”
对面的人似乎很在意。
昨夜是个大风天,户部主事赵中正的宅邸就在咏行道的东侧,一进大小,十分简朴,说不上宽敞,院里还有棵大白杨,大风呼啸,将杨树吹的呼啦啦作响,旁边有一口井,赵家一家老小的生活浆洗都靠它。因为这位户部主事算了份多年来都理不清的账,门外便围着不少提刑司的人。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将妻女安抚睡下,又将院落打扫一通,修好了往日里没空修理的纺织机,不然到时候他的娘子又要唠叨这织机怎么每次都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女儿吵吵闹闹要的灯笼也糊好了,有些简单,但不至于拿不出去。
他这个人,精通算数,一路从一个本县县衙的知县升任户部主事,俸禄稀薄,勉强糊口,倒也颇为艰难。
李淮屏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个老实的有些木讷的人,有些联想不到师父口中的奸佞之人。
他对着李淮屏,一步一步走到这个要杀他的人身前。
他毫无惧色。
却颤抖着压着声音:“劳烦轻声些,莫要吵醒我的妻女。”
他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
李淮屏只记得那一句:“我既无愧。”
“天下自有公论。”
从始至终,李淮屏默然不发一语。
后来,李淮屏在咏行道旁的一处屋檐上呆了许久,看着提刑司的人手忙脚乱的冲进院子里,又急着将房子里的妇孺拉出来质问,嚎啕声响彻天际。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很快到了中午,咏行道就站满了人,他们披麻戴孝,口中将赵中正唤做赵公,人人悲戚。
李淮屏旁观了许久,看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都惊动了巡防司的人,将这些人群冲散,却又在不多时重新聚集。
“赵公!”
“您且慢走!”
李淮屏看着那条长街,处处白幡,他第一次没有回听雨楼。
“让你割下他的头颅,是为震慑那些宵小。”
“我当时是说,要让你将他的头颅仍在市井之中。”
“你不该提回来。”
“自己去戒律堂领罚,杖刑一百。”
师父的话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温情,此刻较之以往却有些防备,语气明显有些试探。
李淮屏右手握着剑柄,没有退后。
仍是沉声问道:“师父,他真的是罪人吗?为何那么多人,都相信他不是。”
“我们手上这把剑,真的能定一个人,是否该死吗。”
拔剑出鞘,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膝上便受重击,对上师父的斥责,李淮屏不避不让,咚的一声被迫屈膝跪在地上。
地板竟是有了裂痕。
师父又如慈父般缓声道:“他是罪人,就该为自己赎罪。你自小长在听雨楼,鲜少与人来往,要知道人心叵测,不是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李淮屏抬头,被师父温柔地抚摸着鬓发,一副慈眉善目。
“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受罚之后,不准再违背师命,你只需要相信师父便罢。”
“淮屏,你的名字是师父起的,师父是不会骗你的。”
“你当时时感念。”
*
李淮屏有些混沌,气息紊乱,下意识将后腰的剑拔出半寸,对面前不断靠近的人颇有些敌意,他弓着背手肘撑膝,蓄势待发的模样,充满威胁。
剑光刺了季沉的眼。
她轻握住李淮屏的手,出其不意又将他的剑推了回去,不偏不倚比他快一步,后又死死捏住他的剑柄。
“是我。”季沉察觉到异样,愣愣道:“你要干什么。”
她锤了李淮屏一拳。
以示不满。
“我再说一次,不准动。”季沉很不高兴,遂言道。
李淮屏当真竟是乖乖不动了,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端详她。
他刚才怎么会想着拔剑呢。
季沉用一根细丝试探着伸进那把锁里,附耳侧听里头机关转动的声音,找准时机,刚好卡住一个地方。
那细微的转动声,莫名轻了些。
季沉很认真在撬锁,若有所思地不断尝试。
“ 咯噔。”
又断了。
他身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李淮屏长叹。
颓然道:
“我万罪难赎,就该世世受苦。”
“无论生前死后,滚油热烹,铁链加身,都不可恕。”
“你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