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啦

繁体版 简体版
下书啦 > 《车站 > 第56章 番外:苏文(15)

第56章 番外:苏文(15)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海天归国的第二天,北大正式进入期末停课复习阶段。也就是说,海天因出国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程,返校仅两周,便不得不直面期末考试。这对任何一位学子而言,都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难关。出人意料的是,海天再次拒绝了乐黛云老师和严主任共同提出的免试的建议。他真诚地对二位老师说:“我缺课长达一个多月,知识体系中肯定存在不少漏洞。有些科目本学期就结束了,即便课程延续,当前所学内容以后也不会再专门涉及。要是不及时找出问题所在,这个阶段的学习就难以达到最佳效果,这无疑是一种遗憾和损失。虽说免试能按满分计算,但知识与能力若存在漏洞,我要那个虚假的满分又有什么意义呢?参加考试,正好能帮我精准定位知识短板,我就能利用假期有针对性地查缺补漏。要是不考,我永远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更别提弥补提升了。”

严主任和乐黛云老师听罢,不禁感慨万千。严主任甚至在当天的全系的教职工会议上,把海天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我们总说,考试最核心的功能在于检验学生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但平心而论,真正投身考试的学生里,究竟有几人是实实在在地将考试当作检验自身学习成果的工具呢?绝大多数人仅仅是为了顺利过关,为了挣得学分,把考试生硬硬变成了获取一纸成绩的捷径。而海天却截然不同,他纯粹地把考试视作查缺补漏、完善自我的宝贵契机,一心只为提升自己的学识与能力。在当下这个功利氛围日益浓厚的环境里,他对待学业和考试的这份纯粹态度,实在是稀缺得如沧海遗珠,珍贵无比。像海天这样的学生,才是真正参透了学习真谛的人。他不被成绩和学分所束缚,全身心专注于知识本身的汲取与探索。能有这样的学生,是我们中文系莫大的福气。我们每一位老师,都应当珍视这样的璞玉之才。所以,我今天要在这里郑重地向大家强调:在接下来这两周里,无论海天在何时何地向任何一位老师请教问题,或者请求补课,我们都必须毫无条件地答应他,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推脱拒绝。我也会主动和那些公共课的老师沟通协调,让他们也尽可能地为海天提供帮助。并且,在今后的学习进程中,我们每一位老师都要倾尽全力去扶持他。无论他因为何种原因缺课,都一定要把落下的课程给他补上。我们必须汇聚整个中文系的力量,用心去栽培这颗难得的好苗子,让他茁壮成长,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否则,便是辜负了这份难得的纯粹与热忱,更是有负为师者的责任与担当。”

严主任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所有老师。散会之后,几位负责大一专业课的任课老师立刻找到我,嘱托我转告海天,明天上午务必来五院一趟,和他们一同商议补课的时间、地点与内容,最好能制定一份详尽的课表,以便做好充分准备,提升补习效率。毕竟当下处于停课复习阶段,时间安排相对灵活。

我回家后就把消息告诉了海天,他顿时喜上眉梢,第二天,便与专业课老师顺利敲定了补课课表,随后又联系公共课老师,仔细询问这一个月的课程进度与内容。公共课老师们都表示,严主任早已打过招呼,海天若有疑问,随时都能来请教。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海天一头扎进了补课、咨询和复习之中,西厢房的灯光常常一亮就是一个通宵。婉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毕竟复习时间有限,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在生活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不仅味道可口,还特别注意营养均衡。夜宵也准备得极为丰盛,只为让海天迅速恢复精力。西瓜、香瓜、草莓、樱桃这些解暑水果从未间断。海天外出补课时,她还会贴心地为他准备两大杯自己亲手制作的冰镇鲜榨果汁,一杯自己留着喝,另一杯送给补课的老师。西厢房的凉席、夏被、蚊帐、纱窗,无一不是精心挑选的上乘之品。那台功能强大的昂贵电风扇,婉清反复调整摆放位置,只为在为海天解暑的同时,避免直吹使他着凉。每当海天学习至深夜,婉清总会在睡梦中数次惊醒。她生怕海天因心疼自己而分心,不敢让海天察觉自己关注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悄悄透过窗户凝望。有时,她甚至一直痴痴地盯着窗帘上映出的那个专注学习的高大俊朗的身影,在我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方肯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可是,即便把自己忙碌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海天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憔悴。一次用餐时,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盯着婉清脸上那两个浓重的黑眼圈,郑重地说:“妈,您就算整晚不睡觉,对我的学习又有什么帮助呢?反而会让我担心,没办法专心学习。您只有睡好觉,把身体调养好,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我告诉您啊,我眼睛可尖了,您只要有一丝憔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那时,我肯定会心疼得要死。您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吧!那您就听我的,好好睡觉,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婉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中满是疼惜与感动。她轻轻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海天的脸庞,声音微微颤抖:“儿啊,妈懂了,妈就是心疼你太拼了。你这么努力,妈以后肯定好好睡觉,绝不再让你操心。”

自那以后,婉清每次望向挑灯夜读的儿子,虽然满眼依旧是化不开的疼惜,却再也不肯熬夜,给海天送去夜宵后就乖乖上床休息,用实际行动给予海天最坚实、最有力的支持。海天没了后顾之忧,学得更加刻苦,终于在考试之前完成了复习任务,在六月底按时参加了期末考试,并再度一举夺魁,各科成绩依然一骑绝尘。有意思的是,这个成绩在中文系没有引起丝毫涟漪,所有人对海天创造奇迹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见怪不怪地一笑。偶尔有其他院系的同学好奇地询问,中文系的学生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着哀叹一句:“撼山易,撼章海天难啊!”

海天更是丝毫不把这个所谓的“奇迹”放在心上,考试结束当天就像一滩软泥般扑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苏州最早车次的火车票,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到西厢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准备回苏州老家。看着海天归心似箭的模样,我和婉清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我们理解他对亲生父母的思念,那是源于血脉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牵挂。可一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那股惆怅的情绪就如同春日里的柳絮,丝丝缕缕悄然缠上了心头。不过,我们对这一天也是早有准备。于是,在海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和婉清捧着准备好的礼物,轻轻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正在专注地往行李箱里装衣物的海天,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动作猛地一滞,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来,他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不自在的红晕。“爸,妈!”他站起身,双手局促地在身前下意识地搓动着,“我本来打算收拾好行李再跟你们说的,毕竟我刚回国还不到二十天,按道理应该多陪陪你们,只是……”

“海天,什么都不用说,我和你妈都懂。”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和声细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仅仅和你分开一个多月,就想你想得坐立难安。你和亲生父母将近一年没见,彼此心中那份思念和牵挂想必早已如潮水般汹涌了。所以,趁着这个暑假,好好与他们聚一聚,在他们面前好好承欢尽孝。不用担心我和你妈,毕竟这一年中,你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我们身边度过,咱们一家三口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和你妈也给你亲生父母准备了两份薄礼,这次就托你带过去,也替我们向他们问个好。”

说着,我把手中的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到房间里那张宽大的书桌上,对海天说:“我给你父亲从荣宝斋选了一套文房四宝。这半年我和他通了两回信,每次他都用毛笔书写,看那笔锋刚劲有力、收放自如,书法功底着实深厚,想必他会喜欢这套东西。”

言罢,我轻轻打开礼盒,刹那间,古朴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宣纸质地绵韧,就像上等的丝绸,泛着柔和的光泽,触手温润;毛笔毫锋尖锐,在光线下闪烁着细密的毫芒,笔杆上雕刻的精美花纹诉说着工匠的匠心独运;砚台造型古朴,纹理细腻得如同山间蜿蜒的溪流,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墨锭乌黑发亮,坚硬如铁,凑近细闻,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绕鼻尖,那是传承千年的墨韵。

海天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那细腻的宣纸,随后拿起毛笔,在手中反复转动端详。他的神情专注,指尖微微颤抖,显然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瞧出这套文房四宝价值不菲。此刻,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我心下明白,这份礼物送对了。

婉清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海天的胳膊,这才把沉浸其中的海天唤醒。“儿啊,我给你母亲做了双老北京布鞋。”她边说边拿出那双饱含心意的鞋,“上次咱俩逛街,我买鞋的时候,你提过我和你母亲鞋码一样,我就照着自己的尺码试着做了一双,也不知道她穿着合不合脚。要是不合适,你就拿回来,我再按她的尺码重新做一双。”

说着,婉清把鞋递给海天。海天双手轻轻接过,带着几分好奇,细细端详起来。这双布鞋鞋面用的是柔软的黑色灯芯绒,每一针每一线都均匀细密,处处彰显着婉清的用心。鞋底由多层白布叠加,一针一针纳制而成,针脚密密麻麻,既结实又耐磨。鞋口处绣着精致的小花,淡雅的色彩为这双质朴的布鞋添了几分灵动俏皮。

海天静静地凝视着这双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良久才抬起头,轻声说 :“妈,您做这双鞋,一定费了很多功夫吧。”

没等婉清开口,我在一旁接过了话茬:“海天,你不知道,你妈传承了你外婆的手艺,打小做鞋就特别在行。她住进竹吟居后,我们一家老小的鞋,全是她亲手做的。直到现在,我穿着她做的布鞋,都比穿着任何一双外头买来的鞋舒坦。要不是你日常爱跑步打球,需要穿运动鞋,她早就给你做一双了。不过这双鞋可真费了她不少心血。从四月份,她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光是确定鞋底用的白布层数,就反复琢磨了好几天。你出国那一个多月,每天晚上,她都坐在窗前,借着那柔和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细细缝制,就怕哪里出了差错,你母亲穿着会不舒服。就这样,前前后后,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总算在你回国之前做好了。”

“别听你爸瞎扯,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紧接着又迅速把脸转向海天,似乎生怕海天心里过意不去,赶忙解释道,“做鞋就得让人穿着舒坦,就跟做菜就是要让人爱吃是一个道理,要不然费多大劲都白搭。妈也就是在平时教完书、忙完家里活的闲工夫,顺手缝上几针罢了。你母亲要是喜欢这鞋,往后妈多给她做几双,让她换着穿。咱多少还有这么一门手艺,能派上用场,不是挺好的嘛。”

海天听着婉清这番话,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更有被深深触动后的动容。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满腔的情绪哽住了喉咙。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布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鞋面,一寸一寸,像是在触摸一份无比珍贵的心意,又似在感受母亲缝入每一针每一线的温度。随后,他突然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把布鞋轻轻放进打开的行李箱,像是在安置一件即将踏上重要旅程的传家宝,放好后,还特意将鞋摆正,又用手轻轻抚平鞋面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接着,他起身来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摊开的宣纸整理好,轻轻放进礼盒,又把毛笔、砚台一一归位,缓缓合上礼盒,双手稳稳地捧起,走到行李箱旁,蹲下身子,在衣物间腾出一片空间,将礼盒轻轻放入,再仔细地用衣物将其包裹严实,确保它不会受到丝毫磕碰。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着我和婉清,眼底闪烁着一抹特殊的光亮:“爸,妈,我替我的父母谢谢你们。这两样礼物,他们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听着海天质朴又满含感激的话语,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我的内心被温暖填得满满当当。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猛地一拍额头,急切地脱口而出:“海天,你先等等,我还有一样东西,得麻烦你带给你父母。”

话音刚落,我便快步朝着书房走去,熟练地推开那扇通往里间的小门。那里面是一间暗室,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里,显影液那特有的刺鼻气味肆意弥漫。我顺手按下开关,昏黄的灯光悠悠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洒而下,为四壁上那些静静晾干的照片勾勒出一圈如梦似幻的光晕。我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内扫视,最终定格在桌角那本厚厚的相册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精致的封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气。我稳稳捧起它,匆匆地回到西厢房,将相册郑重地递到海天手中。迎着他眼中满是疑惑的目光,我带着笑意,用轻柔又温暖的语气说道:“海天啊,这本相册里,藏着的全是这大半年来我给你拍的照片。前些日子,我专门把它们重新冲洗了一套,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一张精心排列在这本相册里。你把它带给你父母,这样,即便他们远在苏州,也能透过这些照片,清晰地看到你在这边生活的点点滴滴,感受你生活里的每一份喜怒哀乐,就如同亲身陪伴在你身旁一般。今后,你每次回苏州老家,我都会精心为你准备这样一套照片,装进新相册,让你的父母能时刻跟上你的成长脚步,不错过你人生中的每一段精彩旅程。而且,你不在他们身边的日子里,这些照片也能成为他们的慰藉和心灵寄托,聊解他们对你绵延不绝的思念。”

海天眼底那一抹特殊的光亮,渐渐凝聚成两滴晶莹的泪珠,渐渐浮上眼角,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宛如清晨荷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他缓缓低下头,轻轻翻开相册。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便是新生报到那天,他误闯我的镜头时被抓拍的。海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像是被磁石牢牢吸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上照片里自己那张轮廓分明又满怀憧憬的脸庞,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似乎那一天我们的每一句交谈,每一个互动都在脑海中清晰重现。良久,他才缓缓地、恋恋不舍地继续往下翻。于是,未名湖畔的晨跑、课堂上的听讲互动、图书馆里潜心阅读、灯下的伏案写作、篮球赛上那震惊四座的单臂扣篮、颁奖典礼高举奖杯的高光时刻、钟鼓楼上凭栏远眺、四合院里与老北京们相谈甚欢、新年联欢时的精彩表演、秋日里的作画、春色中的骑行、雪地上的漫步……还有在竹吟居的家庭生活:厨房里炒菜,烟火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小院海棠花下弹吉他唱歌,青春的朝气与春日的明媚融为一体;西厢房挑灯夜读,灯光见证了他的努力与坚持;茶室里与学者教授品茗畅聊,思维的火花在空气中激烈碰撞;婉清脚伤后扶着婉清练习走路,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与耐心;年夜饭的碰杯,酒杯里盛满了团圆的幸福与甜蜜;春节书写春联放鞭炮,红色的春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充满了节日的喜庆;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与雪人一起合影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每一张照片都铭刻着他在大一这段时光里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瞬间都承载着珍贵的回忆与深厚的情感。我们随着海天一起重温这些照片,过去近一年时间的那一幕一幕,又一次在眼前清晰浮现,那些欢笑与泪水、奋斗与成长,温情与陪伴,仿佛就在昨天。

终于,海天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他缓缓合上相册,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合上一段珍贵的岁月。他把相册轻轻放到身边的书桌上,然后站起身,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我和婉清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饱含力量:“爸,妈,谢谢你们为我的父母准备这么贴心的礼物,他们一定会特别感动。对于我来说,这一年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而有你们陪伴在我身边,这一年又那么充实,那么幸福。我只想告诉你们,”他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用这个拥抱,把所有的感激和爱都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我们, “爸!妈!你们,也是我的亲生父母。你们与我的情感羁绊,与苏州的父母同样深厚。在我心中,血浓于水,情更浓于水!我对你们的爱,和对我苏州的父母的爱一样深,一样浓,此生不变,来生也不变!”

“海天!”

“儿子!”

我和婉清同时发出一声热切的低呼,声音被汹涌的情绪裹挟着,竟颤抖得厉害。我们几乎同时伸出手,紧紧地将海天拥在中间。虽然从海天第一次喊我们爸妈,我们老两口就深知他已经把我们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此刻,亲耳听到他郑重而坚定地说出“亲生父母”这四个字,那掷地有声的话语,甚至将这份爱延伸到来生,我的心依然被狠狠击中。感动如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觉得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这份浓烈的爱意里,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幸福。

那天,海天收拾好行李后,又铺开纸张、研磨好墨,为竹吟居的三间上房题写了名字和楹联。客房被他取名“雅集堂”,楹联为“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时”;书房命名为“金石屋”,楹联是“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而茶室则名曰“茶煎谷雨”,楹联仅有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所有题字的落款都是“海天”。“爸,妈,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们就把匾额和楹联做好,等我回来,就能看到自己的题字啦!”海天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走到我身边,像以前一样拽着我的袖子,带着点撒娇似地口吻对我说,“不过院子的凉亭和东西厢房的题字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写出来,好不好?”

“好!好!”我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你这小鬼头啊,怕是早就想好了,就等着下次离开我们之前再题写出来,好让我们在你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借着这个打发时间,对不对?”

海天像是被一下子戳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后,却没有否认,只是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随后,他走到婉清身边,双手轻轻搭在婉清的肩膀上,微微俯身,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婉清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妈,还是那句话,要是我回来时,看见您和我爸瘦了一点点,我以后就哪里都不去了,天天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吃饭!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许瘦了啊!”

“你这孩子,合着就会拿这招拿捏你老妈啊!”婉清佯装嗔怒,轻轻点了点海天的额头,“好好好!我们答应你好好吃饭。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们,趁着这暑假可劲儿放松放松。你瞅瞅你这两个月,除了昨儿好好睡了一觉,就没踏踏实实歇着。这次可不许再把自己累着喽,否则……”

“否则怎么着?”海天调皮地打断了婉清的话,脸上带着一种狡黠的笑意,眉毛一挑,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您是不想给我做饭了,还是干脆打算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嘿!你这小子,恃宠而骄了吧!觉着你老爸老妈拿你没辙啦?”婉清双手抱在胸前,佯装严肃地瞪着海天,歪头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对了,我跟你说啊,要是你不好好照顾自个儿,我跟你爸也不踏踏实实吃饭,到时候你就是守在旁边盯着,那都白搭,非得把你心疼得抓心挠肝儿的,咋样?”

“妈,您……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海天无奈地苦笑,摊开双手,轻轻摇了摇头,“得得得,我投降了!我答应你们,在离开你们的日子里,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也要答应我,每次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不管离开多久,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让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安安心心的。要是你们说话不算数,那我说话也不算数!”

“行了行了!你们娘俩,都跟孩子似的,说着说着还斗起嘴来了!”我急忙打断他们的话,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可心底却无端泛起一丝不安。我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没来由的情绪统统抛开。随后,我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他们面前,左手轻轻落在婉清的肩头,右手温柔地搭在海天的肩膀上,目光柔和地从婉清转向海天,郑重其事地说道:“咱们一家三口啊,早就是紧紧绑在一起的,谁都离不开谁。不管是谁暂时离开,不管要走多久,最后总归是要回到这个温暖的家。所以分别的时候,咱们都得把自己照顾好,这样再相聚时,才能好好地相互陪伴,一块儿享受这幸福日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婉清脸上那佯装的嗔怒瞬间消散,海天原本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我,几乎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向彼此、也向这个家许下郑重的诺言。

第二天一大早,尽管海天再三拒绝,我们还是执拗地将他送到了火车站。不仅如此,还特意买了两张站台票,一路陪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把他送上车厢,帮他找到了铺位,又仔细地安顿好行李,每一个细节都不曾落下。在海天的多次催促下,我们终于在火车启动前一分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车厢。婉清依然站在车窗前,一句又一句地叮嘱着海天,直到站台工作人员上前,轻轻将她拉到安全线外,她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车厢内的海天身上。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海天探出头来,向我们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暖而明亮。这一刻,我和婉清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肆意地流淌在脸颊上。我急忙伸出手臂,一把抱住婉清那因想要追随列车奔跑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泪眼蒙眬中,我们望着车窗外海天那灿烂的笑容随着列车的疾驰越来越远,直至化作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蜿蜒的铁轨尽头,消失在那被晨雾微微笼罩的远方。

七月,本是镜春园和朗润园最美的季节:垂柳荷叶,绿暗红酣,蝉鸣鸟啭……尤其那几片水塘,满满的一池荷叶,人未到,荷香已沁鼻润脑,爽心开智。以前每逢暑假,我总喜欢捧一卷书,找一荷塘之畔的绿色长椅,或坐或卧,在清风、荷香、蝉鸣与蛙叫交织的美好境界里,静静地消磨着一个又一个闲适的下午。可如今没了海天的陪伴,每一个炎炎夏日似乎都变得格外漫长。在婉清紧紧的盯视下,我的饭量好歹算是有了保证,但精神头总是恹恹的,宁愿在书房里吹着风扇,埋头撰写我的著作和论文,也不愿走出竹吟居一步。婉清倒是比我积极得多,每天清晨,她依然会雷打不动地拽着我前往未名湖畔散步。“咱可不能因为海天不在身边,就把这老习惯给丢了啊!”她一脸认真,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你可是答应过海天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一天天这么闷着,把身体搞垮了,等海天回来,我看你拿什么脸面对他。”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婉清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所谓的“老习惯”,满打满算实施还不到一年时间。其实我知道,婉清也是强打精神。她对海天的思念,相较于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段日子,能慰藉我们的,除了依照海天题字去定制那三个房间的匾额和楹联,就只剩他一封又一封的来信了。海天几乎每周都会寄信回来。每次接到他的来信,我和婉清总会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轻轻拆开那带着墨香的信封,让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行行生动俏皮的文字里,满是他对暑假生活的分享。那些琐碎又温暖的日常,如同春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我们心底的阴霾,让我们觉得他似乎从未真正离开,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他蹦蹦跳跳地走进家门。他在信中写道,一年未见异常再次踏上山塘街的青石板路,看到悠悠的小桥流水,承载着他童年回忆的老房子,还有后院天井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梧桐树,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谈及我们送的礼物,他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婉清亲手做的那双老北京布鞋,让他母亲爱不释手,一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哪怕只是在屋内踱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蹭破了鞋面,弄脏了这份珍贵的心意。那本厚厚的相册,更是成了他们家的宝贝,父母二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张照片,都能勾起他们满满的好奇。他们拉着海天,非得让他把照片背后的故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讲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时,他也会在信中跟我们大倒苦水,说父母独自承担家务许久,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去,便把所有家务活一股脑儿都丢给了他,让他感觉比婉清脚踝骨折的那三个月还要忙碌劳累。不过,他也骄傲地提到,自己做出的一道道北方菜,竟大受父母欢迎,还获得了他们极高的称赞:“跟你高伯伯做的一样纯正地道!”当然,在每封信的末尾,他都不忘再三叮嘱我们照顾好自己。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甚至用夸张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说:“爸,妈,在我父母的‘残酷剥削’下,我都快累散架子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能有谁病倒,不然我回去可就真没活路啦!”

读到此处,婉清“嚯”地一下站起身,眼眶都急红了,脸上写满了心疼与气愤:“这是干什么呢?咋能这么折腾我儿子!不行,我必须得写信跟他们掰扯掰扯。前段时间海天累成啥样了,好容易放了假,也不让孩子好好松快松快,竟然还把他当小劳工使,这还是亲爹亲妈吗?”说着,她心急火燎地抬脚就要往外冲,可刚迈出一步,她猛地回过神,又匆匆收住脚。紧接着,她转身紧紧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都急得微微颤抖:“老头子,写信来不及啦!咱俩麻溜地买张火车票去苏州,我非得当面跟他们好好唠唠不可。哪能这么对待孩子呢,要是把咱海天累出个好歹,我这心可咋受得住啊!”说完,她拽着我就往外走,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好似慢一秒海天就会被累趴下。

“你疯了?”我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稳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严肃,“人家是海天的亲生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海天整整十八年,把海天培养得这么优秀,你有什么资格对人家养孩子的方式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再说了,你以为海天说的都是真的?你那宝贝儿子啊,十有八九是夸大其词,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让我们保重身体罢了。你可得清楚,海天也是人家的心头肉,人家心疼孩子的程度,一点都不比你差!他们怎么会真让自己的孩子累坏了呢?”

婉清听了我的话,顿时像被抽去了力气,脚步僵在原地,脸上的急切与冲动渐渐褪去。她缓缓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下唇,别过头去,双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御内心的不安,眉头依旧微微皱着,带着一丝难以消散的嗔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海天这孩子啊!就知道骗他老妈我!哼,等他回来我非找他算账不可!不过那两口子也真够狠心的了,放个假还让孩子干那么多活。要是我,可狠不下这个心!”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心疼,脸上依然残留着些许不甘与担忧。

我忍不住拉住婉清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带着几分温和的调侃:“人家这样教育孩子,自有人家的道理。你还别不服气,海天要是从小在你身边生活,肯定不能像现在这般独立、懂事、有担当。”

“那可未必!”婉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眼神却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沉默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像是在心里默默承认了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原本还有些纠结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亲昵地靠过来,撒娇似的晃了晃:“老头子,即使不是这样,咱们也去趟苏州吧,一来见见海天老家的父母,二来就当假期咱俩一起出门旅游了。从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了,除了陪你去参加学术会议,咱俩假期还真没怎么四处溜达过,这次就当把这些都补回来了。”

“你呀!干脆就说你想儿子得了!”我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眼里满是调侃与温情 。

“想儿子咋啦?难道你不想?”婉清立刻反唇相讥,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还有藏不住的思念,“咱北大暑假历来时间长,这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呢,咱俩还不如四处走走逛逛,到时候和海天一起回来,不比在这院子里干耗着强?”

我沉吟了一下:“你说的也有道理。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也能解解对海天的思念。不过,海天在咱们身边待了将近一年,这次暑假,是他和老家父母难得的相聚时光,拢共就两个月。咱们现在贸然过去,实在有些不太合适。要是他们一门心思忙着招待咱俩,哪还有时间和自己儿子好好亲近呢?依我看啊,不如等八月过半,咱们再启程去苏州,到时候在海天家小住几天,之后再和海天一道回来,一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婉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原本期待的神色也黯淡了些,纠结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行吧,你说得也在理,半个月的时间,咬咬牙咋的都好过。就盼着这日子能过得快些,到时候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回来。”

可是,还没等婉清想好给海天的父母准备什么礼物,八月初,海天的一封信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下子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他在信里告诉我们,自己已经离开苏州,前往烟台附近的一个小渔村度假。这座小渔村隐匿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高二暑假初次踏足此地,自那以后,每个暑假都必定会在这儿住上一个月,如今已是第三次重游故地。信里还说,这里的人们生活条件相对艰苦,可风景却美得如同世外桃源,海天打算一直住到八月底,然后从这里直接从返回北大。

放下书信,我和婉清四目相对,片刻后,几乎同时说了一声:“走!”于是,我当即前往火车站,顺利买好了两张前往烟台的卧铺车票,回到家中和婉清一起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坐上了前往烟台的列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我半开玩笑地对婉清说:“听海天说,这个小岛生活条件可不怎么样,跟处处透着温婉秀丽的人间天堂苏州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咱俩第一次外出度假,就选了这么一个偏僻之处,你不觉得委屈?”

“和儿子在一起,有什么好委屈的?”婉清没好气地等了我一眼,“说什么天堂?海天在哪儿,哪儿就是天堂!别说是一座条件艰苦的小岛,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只要海天在那儿,咱也二话不说,抬脚就去!”

婉清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整个车厢似乎都回荡着这股炽热的母爱。那是一种毫无保留、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奔赴孩子身边的执着与深情,恰似我们所乘坐的这辆一往无前的列车,无论前方是崇山峻岭,还是荒漠沙丘,都无法阻挡它奔赴目的地的坚定步伐。

第二天曙色微露时,列车准时停靠在烟台火车站的站台上。下车后,我们无心欣赏这座全国闻名的海滨城市,径直奔向长途汽车站,在街头随便找了个早餐摊,简单对付了几口,便买了最早一趟开往龙湾的长途汽车票。经过数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座不大的海滨县城。县城里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街边的建筑带着质朴的渔家风格。我们又几经辗转,在当地人的热心指引下,终于找到了通向那个小岛的唯一一座码头。

码头上仅有几只略显破旧的渔船。因为往来乘客极少,一个月也难见一个陌生面孔登岛,所以这些渔船并不从事专业客运,平日里主要是把岛上的海产品运往陆地,再顺便载回岛上急需的日用百货、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当我和婉清这两张明显带着外地特征的面孔出现,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打听前往小岛的船只时,正在整理渔网、修补船帆的渔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投来惊讶的目光,那眼神里满是疑惑与好奇。然而,当我们提及海天的名字,他们原本略带警惕的面容瞬间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熟悉而亲切的笑容。听闻我们是海天的父母,一位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中年渔民立刻热情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大步朝我们走来,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挥手招呼我们上船,那热情劲儿,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渔船完全是木质结构,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没有配备现代化的机械动力,仅靠一面略显破旧的船帆和几支结实的船桨在大海上前行。很庆幸,那天的天气格外眷顾我们,晴空万里,微风轻拂,海面虽泛起微微波澜,但也还算平稳。船缓缓驶离码头,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悠然前行,海风轻柔地拂过脸庞,带着大海特有的咸湿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婉清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她站在船舷边,眼中满是新奇与震撼。海风肆意吹乱她的头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船舷,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想要把这辽阔的大海尽收眼底,嘴里还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一会儿指着远处的海鸟,一会儿又看向翻腾的浪花,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纯真的兴奋。我则站在船头,与船主随意又热络地攀谈。

船主是个很健谈的朴实汉子。没用我多问,他就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话,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这个不足千人的小渔村的概况和奇闻异事,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整着船帆的角度,黝黑的脸上始终挂着质朴的笑容。我认真地听着,不时回应几句,偶尔被他风趣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在这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漫长的航程也变得短暂起来。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依稀望见了那个小岛的大致轮廓。它就像一只单薄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浮。船主指着那片朦胧的绿色,对我们说:“老哥,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到家了。你和大嫂也进舱里好好歇一歇。关于俺们那村子,俺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啦,你要想知道更多,回头问你儿子去,这小子知道的可比俺们多多了!

“海天,他比你还了解这里?”我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般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可不咋的!”船主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佩服,“这孩子头一回来就对咱这小渔村上了心,到现在都没断过。岛上家家户户他都跑遍了,有些都去了十好几趟。他不光打听眼下的事儿,过去的事儿也刨根究底,连俺太爷爷那时候的事儿都问得门儿清,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而且啊,这孩子还特别稀罕听故事,不管谁家的故事,他都听得入神,一边听还一边记,有时候还拿录音机录下来。听说他还专门跑到龙海市的什么图书馆、文史馆查找了好多材料呢。俺们这些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都比不上他这个外来娃了解这里!”

听着船主的讲述,我脑海里浮现出海天的身影,那些琐碎的细节慢慢拼凑起来,让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在这片土地上的付出,似乎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看来海天和大家相处很融洽啊!”我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大家还挺愿意跟他聊天,耐着性子一件又一件地跟他讲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船主爽朗地笑起来,海风肆意扯着他的笑声,悠悠传向远方:“那可不咋滴!你家那小子,真是个杠杠的好小伙儿!俺还记得两年前,他头一回来俺们这儿,坐的就是俺这船登岛。那时候,他就拎着个箱子,背着个画夹,风尘仆仆的,俺们都寻思他是从哪儿来写生的学生娃子。他说想找个消停人家住些日子,俺就把他领到俺娘家去了。那时候俺爹没了,俺和俺姐也都成家另过了,俺娘自个儿守着个院子,正缺个唠嗑的伴儿。你家那小子一来,可把俺娘稀罕坏了。长得帅那是没话说,心眼儿还好使,能干又实在,把俺娘当亲奶奶一样照顾,啥活儿都抢着干。日子长了俺就发现了,这孩子精着呢,学啥会啥。平常的做饭、挑水、劈柴都不在话下,后来连补渔网、编虾篓这些渔家活儿,也都学得有模有样。他还常跟着俺们出海打鱼,撒网、起锚这些事儿,也都弄了个八九不离十。没事儿的时候,他就背着画夹去海边,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画上几张画,不管是日出日落,还是晴天阴天,经他手画出来的大海,跟活了似的。这么有本事又热情善良的小伙儿,谁能不待见?时间长了,大家伙都把他当自家人,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都乐意跟他唠。每次他要走,都要塞给俺娘一笔钱,俺娘说啥都不收,说自家孩子住着,要啥钱呢?他拗不过俺娘,也就没再坚持。可下次来,肯定拎着大包小包的好东西,说是孝敬俺娘的呢!”

听着船主这一番饱含热忱与喜爱的讲述,我的心底涌起一种身为父母的骄傲与欣慰,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感动,感动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给予海天的接纳与疼爱。海天能在这陌生的地方,凭借自己的真诚与努力收获这般深厚的情谊,让我愈发明白,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勇敢地探索世界,收获温暖与力量,而我,也因他的这份成长与蜕变,心中满是自豪与安心。

当天边的晚霞如同一幅绚丽的油彩画卷,肆意铺展在海平面上时,我们终于抵达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码头周围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渔船。上岸后,我们居然还看到一块“国家地质地貌保护单位”的黑色大理石碑。“俺们这小岛,可是火山喷发形成的。”船主热情地像我们介绍,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听海天说,岛的最北边是啥来着?对了,叫典型的火山岩地貌!俺们也听不太懂,那边全是大石头,平常也没人往那儿去,可海天就稀罕去那儿看海,一待就是老半天。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和俺们这些粗人做派就是不一样。哎,对了!”他突然来了兴致,目光在我和婉清脸上打转,“你们老两口一听口音就是从北京来的,可海天说话带着点南方味儿,莫不是打小没在你们身边?”

“嗐,没错儿!”婉清脸上挂着笑,大大方方地说道,“海天打小儿在苏州长大,去年考上北大才到我们身边。这不,暑假他先回了趟苏州老家,前儿来信说在这儿呢,我们俩一琢磨,就想着来瞅瞅。他呀,指定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儿瞧见我们,到时候保准儿吓一跳!”

说到这儿,婉清忍不住笑出了声。船主也笑了:“这就对了!俺就说俺咋记着海天提过自个儿是苏州人呢!走走走,俺带你们去俺娘家寻他。保准儿一见面,那小子得乐开花!”

在船主的引领下,我们缓缓踏入这座小渔村。村子不大,拢共也就二百来户人家。几条逼仄的土路蜿蜒其间,将一户户农家小院串联起来。路边草丛里随意搭着的渔网,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尼龙线交织的网面上,零星挂着几片细碎的鱼鳞,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小院的围墙大多是用大块粗糙的石头堆砌而成,墙头也晒满了渔网,像是一层特殊的装饰。围墙矮矮的,多数连门都没有,只留一个宽敞的豁口。家家户户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能瞧见堂屋中供奉的神像,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凳。人们早已用过晚饭,此刻正三三两两,惬意地聚在院子里或院门口闲聊。男人们穿着洗得发白、款式老旧的汗衫,衣角随意地别在腰间,露出被海风和烈日雕琢得黝黑的皮肤;女人们则围着褪色的碎花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在脸颊边随风轻摇。孩子们穿着松松垮垮、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在大人身边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瞧见我们这两张陌生面孔,众人眼中瞬间闪过好奇,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纷纷朝船主围拢过来询问。一听说我们是海天的父母,众人脸上好奇瞬间化作惊喜与热情,争着抢着与我们打招呼。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关怀与问候如潮水般涌来,足见海天在这里的人缘着实不错。我们一边回应着大家的热情,一边跟随船主来到一座宁静的小院儿外。

走进院子,一棵高大粗壮的桑树瞬间映入眼帘。那树干极为茁壮,估摸得要三个人手拉手,才勉强能够合抱。繁茂的树冠犹如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将大半个院落温柔地笼罩其中。树下,有着一个小小的石凳,一只洁白的大公鸡威风凛凛地挺立其上。它高昂着头,鸡冠鲜红似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我们,周身散发着一种骄傲、自负且不可一世的独特气概。石凳下方,它的“太太们”带着一群毛茸茸的鸡宝宝,正欢快地踱步、啄食,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咯咯”声。海天就在这石凳的不远处席地而坐,手里熟练地补着一张渔网。他身边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麻花辫,辫梢上扎着红色的头绳,正跟海天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海天微微侧着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时不时轻轻点头,回应着小女孩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一挑一绕,丝毫不见生涩。

船主带着我们迈进院子,扯着那副大嗓门,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高声喊道:“海天,你瞅瞅谁来喽!

海天猛一抬头,手中的梭子和网线不觉滑落在地上。“爸!妈!”他轻声地,做梦般地低呼着,双眼瞪得如同铜铃,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仿佛在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突然,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猛地站起身,动作太过急切,惊得身旁的小女孩都往后缩了缩。“爸!妈!”他再次呼喊,声音因激动而陡然拔高,带着几分颤抖,“我的天哪!你们怎么来了?”话音还没落,他便大步流星朝我们奔来,脚步急切而慌乱,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地上横七竖八的渔网绊倒。婉清急忙紧跑几步迎上去,一把扶住他,连声嗔怪道:“慢着点儿!别摔着!你这孩子!”海天顺势一把将婉清紧紧抱住,又长臂一伸,把身旁的我也拉进他温暖有力的怀抱,手臂用力到微微发颤,像是要把我们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们!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脸颊绯红,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比天边那绚丽的晚霞还要夺目。

“海天,轻点儿,你都快把妈勒得喘不过气啦!”婉清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浓浓的嗔怪,可那掩不住的激动与喜悦,还是从她的语调里满溢出来。海天这才松开紧箍着的手臂,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婉清,脑袋歪向一边,左瞅瞅右看看,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不错!不错!一看就知道你们饭量没减!爸,妈!你们到底是怎么来的呀?我算着我那封信寄出去还不到一个星期呢,你们俩该不会是坐着火箭跑来的吧!”

“我们接到信当天就去买了火车票,第二天就坐火车赶来了!”我抬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目光也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一个多月没见,这孩子比之前黑了些,身形也壮实了不少,浑身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我又扭头看向婉清,见她的目光也紧紧黏在海天身上,不由得打趣道:“怎么样?你那宝贝儿子,没被他老家的父母累死吧!”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