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吕晓明真的转学了,据说被他那个手眼通天的父亲转到了北师大历史系。听到这个消息后,钱理群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这小子,放着那么多学校不选,偏偏挑了个师范院校。就他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日后要是当了老师,不知得把多少批孩子引入歧途,又会让多少学校和教育部门不得安宁!教育风气一旦被他带坏,那可就是误人子弟,后患无穷啊!”
不过,对我和婉清而言,吕晓明转学,无疑给海天铲除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也让我们那颗始终悬着,一直被忧虑与愤怒填满的心稳稳落地。至于他究竟转到何方,我们丝毫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不再像阴魂般缠着海天,不再搅乱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哪怕他转到火星土星上去,都与我们毫无瓜葛。
趁着吕晓明转学的时机,张万斌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班风。他特意召开了一次非常严肃的班会,在会上直言不讳地对大家说:“我实在想不通,海天的出类拔萃,到底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实质性伤害?不过是触动了你们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被嫉妒扭曲的自尊罢了。大家不妨冷静想一想,即便海天再优秀,他能凭一己之力垄断所有教育资源吗?难不成,他能分身有术,同时成为每一位中文系老师的得意门生?其实,只要你们怀揣着勤勉向学的热忱,又有哪个老师会因为海天的存在,就对你们视而不见、冷漠以待呢?况且,海天平日里对你们的帮助还少吗?他的真诚友善如同一束暖阳,照亮了我们整个集体。不管谁碰上难题,学习上的困惑也好,生活里的麻烦也罢,他哪次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忙?咱们班里有这么优秀的榜样,你们身边有这样善良的朋友,本是莫大的福气。可你们不仅不珍惜这份幸运,反而几次三番处心积虑地打压他。现在你们就静下心来好好问问自己,毁掉海天,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难道他身上熠熠生辉的光环,会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奇迹般地转移到你们身上吗?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在你们掀起的恶意浪潮中,海天被无情地摧毁。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你们回首往事,看到那些被你们践踏的善意,那些被你们辜负的帮助,你们的内心真的能够毫无波澜吗?你们难道不会被良心的谴责狠狠刺痛吗?”
可以说,张万斌这番恳切的言辞起到了极好的效果,同学们脸上神色各异,却无一不写满了动容与惭愧。随后,特地前来参加此次班会的严主任又掷地有声地说了这样几句话:“上学期期中考试,仅仅因为海天成绩远超众人,就激起了你们心底的嫉妒,引发种种恶意揣测。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竟有二十三个人联名上书,状告海天舞弊。那封所谓的请愿书,至今还躺在我的抽屉里。如今,海天获得出国交流的机会,恶意的浪潮又在你们中再度掀起。到底是谁重蹈覆辙,在背后对海天妄加议论,编造并传播这些毫无根据的无耻之言,有没有其他班级甚至其他年级的学生参与其中,我心里都有数。但此刻,我并不想过多追究过往,只想明确告诉大家,北大中文系,绝不容许这种嫉妒、诋毁优秀人才的歪风邪气滋生蔓延,更不允许心术不正之人混迹其中。以后,谁要是胆敢再传播谣言,肆意诽谤、诋毁像海天这样的优秀人才,不管是谣言的始作俑者,还是道听途说的跟风者,只要参与其中,我严家炎绝不姑息,北大中文系也绝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容身之地!”
严主任这番义正辞严的警告,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那些原本就因动容羞愧而低下头的同学,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着,脑袋垂得更低了。不少人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是被严词震慑后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反应。所以,当严主任偕同钱理群特意来到竹吟居,将这一切细细告知我和婉清时,我立刻意识到,严主任代表北大中文系高层领导的这一强硬表态,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护住了海天。往后至少两三年的时间,哪怕是心怀不轨之人,也绝不敢再对海天有丝毫的挑衅与冒犯了。
那次班会还推选了新的班长。听钱理群说,新班长叫楚江吟,是南方某著名高校研究古代汉语的知名学者楚教授的儿子。看来,这也是一个从书斋里长大的青年。当我向钱理群打听其学识人品时,钱理群眯起眼睛思索片刻,然后吐了五个字:“他,很像如晋。”
“如晋?”我震动地抬起了头,瞬间对这个学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没错,简直是酷似!”钱理群用力地点点头,语气十分笃定,“楚江吟身上那种良好的教养,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高贵的书卷气,还有那股精明与正气并存的劲儿,和如晋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他缺少了如晋那种不安分的特质。应该说,他的领导能力很强,也心怀一份时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也是张万斌推选他当班长的原因。假以时日,倘若他投身行政工作,必然也能做得风生水起,且能像如晋那般学术与行政齐头并进,都取得不俗的成绩。只是在面对事业与家庭的冲突,不得不做出抉择时,如晋会毫不犹豫地将事业放在首位,而楚江吟则会更多地考虑家庭的因素。”
钱理群的一番话,尤其是最后几句话,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感慨、酸涩、思念,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种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在心底肆意蔓延。“如晋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信了。”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语气中满是落寞,“倒是秦教授寄来了两封信,我细细读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如晋深深的不满,那成见仿佛越积越深。他指责如晋丧失了文人应有的风骨与气节,还说当初带全家南下,本是一门心思要让如晋远离仕途,一心扑在学问上,谁能料到事与愿违,反倒把如晋推向了仕途,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哎,这父子俩啊!长此以往,矛盾激化、发生冲突怕是在所难免。只可惜我远在千里之外,即便回信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啊!”
严主任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秦教授此人,向来孤高自许,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在他看来,一旦踏入仕途,便会深陷世俗的泥沼,与纯粹的学术之路渐行渐远。他很久以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标准雕琢如晋,稍有偏差便难以容忍。可如晋一直有自己的抱负。要是他当年没南下,说不定现在我这个位置就是他的,而且凭他的本事,指定比我干得要出彩得多。有时候我都琢磨着找个机会跟他取取经,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把经济建设搞得风生水起的。武大中文系在他的运作下,各项资金充裕得很。再看看我,身为堂堂北大中文系主任,一年能调配的经费也就区区六千元,实在是相形见绌。仅凭这一点,如晋必定得付出大量的精力,也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不得不去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些事情让秦教授难以忍受,认为如晋的所作所为突破了他的底线。其实,我们都深知如晋的为人,就算遭遇千难万险,他也绝不可能丢弃文人的风骨与气节。他不过是在坚守底线的基础上,对现实做出了一些必要的妥协罢了。我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两年,太能体会如晋那些不为人知的苦衷了。常言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像我这样执拗得出了名的人,都不得不时常向现实低头,努力在理想与现实的天平上寻得平衡。或许,这也算是‘行政能力’的一种体现吧。很多时候,并非我们心甘情愿如此,而是若不做出这般权衡,就根本无法施展抱负,实现心中最理想的目标。再冠冕堂皇点说,为了给整个中文系,给整个学术团体创造更好的条件和氛围的话,个人就必须承受委屈,做出牺牲。说实在的,在这方面,如晋比我厉害太多了。从少年时,他就既能坚守原则,又能灵活应变,总能在看似无解的困境中寻得生机。遥想那人人自危的漫长岁月,倘若不是如晋从中周旋护持,秦教授的结局还真不堪设想。可秦教授就是看不惯如晋这种处世方式,心里总憋着一股气。想必如晋担任系主任这三年,秦教授的不满与怨气早已积压如山了。老苏,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即便你现在在他们身边,恐怕也无法调和他们间的矛盾。父子之间的心结,旁人终究难以彻底解开。更何况你远在千里之外,就如同隔岸观火,即便能看到矛盾的火势熊熊,却也很难精准地扑灭每一处火苗。咱们所能做的,唯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予些许慰藉与建议,至于最终如何化解,还是得看他们父子俩自己能否敞开心扉,达成和解。”
我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然沉重得如同被千年积雪压覆的古木,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厚重与压抑:“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终归是放不下啊!回想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正是秦教授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我和如晋的学术研究之路,这份恩情重于泰山。而我和如晋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又岂是寻常之人可以比拟的?”
“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钱理群在一旁深有感触地点点头,“那场动荡岁月落幕之后,学术界宛如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一片荒芜。可唯独你们成果斐然,论文与著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强势地填补了学术领域的诸多空白。特别是如晋,短短时间内,竟推出了五部专著,每一部都经得起推敲。凭借这些丰硕成果,如晋三十多岁时,便破格晋升为北大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后来到了武大,更是不到一年就荣升教授,据说比严主任还早了整整一年。要知道,严主任不仅年长如晋十三岁,更是在如晋北大求学期间,担任过他的授课老师。倘若没有秦教授在背后默默付出、做出巨大牺牲,又怎会有你们这般辉煌的学术成就?至于你和如晋的情谊,早在他求学之时便已悄然种下。细细算来,你们这对师徒十分特别,年龄仅相差十岁,教龄也不过相差六年,说是亦师亦友也不为过。可即便如此,直至今日,如晋对你依旧恭恭敬敬,始终以‘老师’相称。由此足见,他也是个重情重义、铭记师恩,不忘根本之人,哪能如秦教授说得那般丢了文人的风骨和气节?”
“其实啊,你跟严主任不也是这么回事儿嘛!”婉清在一旁接过话茬,笑着说道:“说起来,你们二位也就差六岁,比老苏和如晋的岁数差得还要少。可你对严主任,那一声声‘老师’喊得比谁都热乎。不过,我听老苏讲过,你刚考上研究生那会,见了谁都叫老师。有一回他跟如晋一块儿去五院,巧了,正碰上你跟王瑶先生迎面走来。老苏跟如晋都曾经是王瑶先生的学生,立马条件反射般地喊了声‘王老师’。可没想到你居然也恭恭敬敬地冲着老苏和如晋分别叫了声‘苏老师’‘秦老师’。这一下,可把他们俩弄得尴尬极了,毕竟他俩一天也没教过你啊!老苏倒还好,毕竟比你大三岁,可如晋足足比你小七岁啊!听老苏讲,如晋当时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窘得不行。王瑶先生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乐呵呵地打趣说:‘理群呐,要照你这么论下去,我都能算你的祖师爷啦!’”
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心中那份沉重的忧虑也被这笑声冲淡了不少。钱理群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唉,不得不说,岁数大了才踏进校园,就免不了遭遇这样的尴尬事儿。就拿如晋来说,人家十五岁就已经踏入北大的校门,等我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都已经是讲师了,眼瞅着马上就要晋升副教授。而我呢,都三十九岁了才圆了考研梦。那个时候,别说是碰上老苏和如晋这种年少有为却资历深厚的老师,就算是见到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助教,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师’。后来参加工作了,情况才稍有好转,也只有那些真正给我传授过知识的前辈,我才尊称为‘老师’。咱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秉持着‘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的传统理念。就拿咱海天来说,作为北大家属,他遇到其他系的老师,偶尔还能亲切地称呼一声‘伯伯’‘叔叔’‘阿姨’,可一旦面对中文系的老师,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老苏曾经的学生,他都必定规规矩矩地喊一声‘老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彰显出我们对师道尊严的尊崇与敬畏。”说到这儿,钱理群的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厌恶:“可偏偏就有吕晓明这种满心嫉妒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居然在背地里肆意妄议老师和同学。每次看到他,我都感觉那乾坤颠倒、黑白不分的十年动荡岁月又回来了。还好,他总算是转走了,也让咱们落得个清静。真心希望他到了师范院校后,能好好学学尊师重道的道理,明白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
我和婉清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紧绷许久的神经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是啊,吕晓明的转走,无异于搬走了横亘在我们心头的巨石,彻底拆除了那片随时可能引爆、让我们提心吊胆的“雷区”,将折磨我和婉清许久的一块心病连根拔起。与此同时,张万斌的及时教育和严主任的强硬保护,又给海天筑起了一个坚固的堡垒。至于新班长楚江吟,既然在品格和学识上都与如晋极为相像,那必然是正直可靠之人,绝不会给海天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细细想来,这一系列变故,还真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古话。“吕晓明事件”乍看之下,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诸多困扰与不安,让我们心力交瘁。但换个角度审视,它却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除了隐藏在暗处的毒瘤。系里也借由这次事件,敏锐地察觉到并成功扫除了诸多潜藏隐患。如今,阴霾散去,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么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好事呢?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们老两口彻底放下了这件事,开始守着竹吟居,一心一意地盼着海天归来。婉清甚至在卧室里贴上一张日历表,上面清清楚楚地标上海天归来的日期,每过去一天就划掉一天,仿佛这样就能离海天回来的日子更近一些。对于我们来说,没了海天的陪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有时听到大门有轻微的响动,我们竟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期待那熟悉的开门声和自行车推进院子时轻微的碰撞声,以及那声亲亲热热的“爸!妈!”可回应我们的,只有荒原般的寂寥和冷清。有时我们的目光会在不经意间习惯性地望向西厢房,寻找窗户后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和印在窗帘上的那个高大专注的身影。可每次入目所见,只有两扇空荡荡、黑洞洞的窗户,恰似两只失去光彩、空洞失神的眼睛,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我们写满失望的面容。饭桌上没有了海天的欢声笑语,饭菜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色香味,每一口吃下去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夜晚没有了海天那悠扬的吉他声和动人的歌声相伴,我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满心都是对海天的牵挂与思念,久久难以入眠。一次,婉清在收拾西厢房时,看到海天立在墙角的那把吉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拨动了一下琴弦。那串琳琳琅琅的音符,竟然让正在书房中读书的我浑身猛地一颤,双脚像是生了风一般冲出书房,站在院子中,大声呼喊:“海天,是海天回来了吗?”沙哑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期待,在空旷的小院里久久回荡。
回应我的,只有婉清探出窗口那张带着歉意的面孔,和同样沙哑却略显失落的声音:“老头子,是我碰了琴弦。我实在没忍住。咱这竹吟居好久没有吉他声了,我就想听听这声音,哪怕一声也好……”
我望着西厢房,满心的期待瞬间破碎,只余一阵怅惘在心底蔓延。是啊,怎么可能是海天呢?他的归期是固定的,那个日期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心底。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幻觉,却在这浓烈的思念中被赋予了真实的温度,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只为能在那短暂瞬间,与心心念念的孩子相逢。
“老头子,你说,咱们没孩子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咋熬过来的呢?”婉清迈着迟缓的脚步从西厢房悠悠踱出,静静地站到我身旁。她神色落寞,眼神中满是怅惘,轻声呢喃着:“以前那些没孩子的日子虽说难熬,可好歹咱俩相互陪着,也就挺过来了。但现在,海天在竹吟居只生活了半年多,可他一不在身边,我咋就觉得这日子一天都捱不下去了呢。”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着婉清的背,声音带着几分喟叹:“老伴儿啊,以前没孩子的时候,咱想归想,可心里清楚,这事没指望,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咱俩相互扶持着,这日子也算安稳。哪晓得命运把海天送到了咱身边,让咱们的奢望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咱们生活里的光。每天看着他充满活力地进进出出,听着他亲亲热热地喊咱‘爸妈’。咱一家人同吃同住,喜怒哀乐一起分享,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满满是他的痕迹。咱在享受他给咱们带来的天伦之乐的同时,一颗心也都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身上。现在他出国参加活动,虽然就短短一个月,可家里没了他的欢声笑语,咱居然不习惯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这人啊,就是这样。以前没拥有过,所以也无所谓失去。可如今有了他,哪怕只是短暂分别,这日子都像缺了主心骨,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一个月。但咱得清楚,孩子有他自己的世界,咱必须得习惯他离开的日子。远的不说,这暑假他是不是得回苏州去看望他亲生父母?这又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咱老两口不也得自己熬着?所以啊,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咱们就守着这老房子,守着和海天的回忆,安安静静等他回来,让他一进门,就瞧见家里还是老样子,还是他最安心的港湾。这样,往后不管何时,他在外面累了、倦了,咱这儿永远都是他的依靠。”
“是啊,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强。何况,咱们肯定能熬出头,这可比以前没指望的念想好多了。”婉清目光望向远方,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期许,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随后轻声而清晰地吐出她唯一教给我的那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中:希望和等待!)”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把婉清揽入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婉清继续在潮水般落了又涨的思念中,挨过一个又一个死水般单调而枯燥的日子。直到五月底,我们意外地收到一封海天从法国寄来的信。
那是一个看似平静的黄昏,我如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打开门外的信箱。取出两份订阅的报纸后,一个湛蓝的国际航空信封毫无征兆地撞入我的眼帘。它静静地躺在信箱底部,似是蛰伏许久,只为给我这猝不及防的惊喜。刹那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空白数秒后,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那股强烈的悸动仿佛要冲破胸膛。我伸出颤抖的手,迫不及待地将它取出,紧紧捧在手中,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刻,甚至感到一阵电流瞬间传遍全身。然后,我的目光被上面那熟悉的字迹牢牢吸引。没错,是海天的字!刚劲中透着几分飘逸洒脱,一笔一划都彰显着年轻人独有的蓬勃朝气。看着这熟悉的笔迹,海天深邃明亮的眼睛与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立刻在我眼前鲜活起来。我的眼眶瞬间潮湿,所有的矜持与风度都抛到九霄云外。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扯着嗓子冲着厨房中正在做菜的婉清大喊:“老伴儿!海天来信了!海天来信了!”颤抖的声音划破了黄昏的静谧,也宣泄出我心底深处那份浓烈而炽热的思念。
厨房里传出“咣当”一声,似乎是铲子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婉清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嗖”地一下从厨房冲了出来,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我手中的信上,瞳仁里闪烁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脚步急切得完全没了平日的从容,差点被门槛狠狠绊倒。直到一股刺鼻的油烟味尾随着她钻出厨房,在小院儿里肆意弥散,婉清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箭一般冲回厨房,“啪”地一声关掉灶台上熊熊燃烧的火,又火急火燎地折返回来,带着一身的油烟味,一把夺过那封在我手中还没捂热的信,一双手却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信封,就如两周前和海天通话时拿不住听筒那般。可当我想帮助她拆开信封的时候,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把信交给我,似乎只要信离开了她的手,上面的字迹就会瞬间消失不见。然后,她哆哆嗦嗦又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承载着儿子思念的信纸。信刚展开,我俩的脑袋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凑在了一起,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那一行行漂亮洒脱的字,鼻尖几乎碰到了信纸,恨不得一头扎进那一行行文字里,沉浸在这跨越重洋而来的温情之中。
海天的信很长,写满了整整五页信纸,似乎要用足够的文字慰藉我们孤寂的日子,安抚我们在思念中饱受煎熬的灵魂。从内容与落款日期可以看出,他抵达法国的当晚,便迫不及待地铺纸提笔。第二天一大早,这封信就被加急寄出。所以,仅仅两周,这封饱含深情的信件就跨越万水千山,辗转来到了我们手中。可是这封快马加鞭、跨越山海的急件,行文却不紧不慢。洋洋洒洒的文字里,他用了整整四页篇幅,悠然讲述一路上的见闻。他细细描绘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奇妙感受,说起在机舱里与一位法国艺术家相谈甚欢的情景,分享透过舷窗望见的云海奇观;还提到过边检时,同行老师护照出问题,他帮忙交涉的小插曲;又讲述沿途塞纳河的波光、埃菲尔铁塔的雄伟、拉丁区的风情、卢森堡公园的静谧、索邦教堂的庄严,以及主办方举办的那场简朴却满溢法国风味的接风晚宴;甚至连入住巴黎第一大学时的最初印象,都一一记录在信中。我不得不承认,海天的确无愧于“青年作家”这一称号。他的文字质朴而简洁,毫无那些浮于表面、华而不实的辞藻堆砌,却生动得如同电影镜头,每一帧都精准地捕捉到事物的神韵,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魔力,轻而易举就能将读者拽入他精心构筑的情境之中。我们老两口就这样在他文字的牵引下,好似真真切切跟着他踏上了一场充实而奇妙的旅程,一路行来,仿若亲身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而半个月来那些思念的煎熬、寂寞的时光,也在他精彩的讲述中渐渐被冲淡和抛却。
直至书信的最后一页,海天才终于提到此次学术交流的特殊任务。原来,乐黛云老师居然看中了他独有的“拍照记忆”的能力,为他办了一张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览证,还列了一份长长的书单,上面都是对海天研究课题及比较文学研究所其他重要课题极有价值,却只供法国国家图书馆内部阅览,不许外借的珍贵图书和资料。接下来的一个月,海天不需要参加此次学术交流的任何活动,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独自前往这座有着六百年悠久历史,举世闻名的国家图书馆,按乐黛云老师标注的顺序,在浩如烟海的图书中查阅这些文献资料,凭借超强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尽可能多地记住其内容,直到图书馆闭馆后再回到住所,把最重要的资料整理出来。这是一项别人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艰巨任务,即便海天天赋异禀,完成起来也困难重重。但我和婉清都清楚,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他近距离接触到那些珍贵稀缺的学术资料。这些资料在国内难得一见,对他的学术研究意义非凡,不仅能够夯实他的法语基础,提升他的法语阅读能力,还能极大拓宽他的学术视野,加深他对专业知识的理解与掌握。即便最终无法全部完成任务,也能让他在短时间内积累大量知识,锻炼他的学术钻研能力,为今后的研究之路奠定更坚实的基础。且对于嗜书如命的海天来说,这无疑更是梦寐以求的机遇。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要高强度满负荷地工作,无人帮助与分担,甚至无暇饱览巴黎的迷人风光。不过,海天对完成任务充满信心。在信的结尾,他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写道:“爸!妈!接下来这一个月,我肯定会过得极为充实,你们就踏踏实实在家等我凯旋!我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会让自己瘦哪怕一点点。但要是我回来看到你们瘦了,我以后就哪里都不去了,不管多好的机会,我都要一直守在你们身边。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父母更为重要。所以为了我能安心高飞,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等我回家,希望竹吟居还是那么温馨,你们也还是我最爱的模样。”落款“儿海天敬呈”,一笔一划,都似乎带着他的温度。
我的眼睛渐渐潮湿,温热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一股暖彻心扉的热流从心底涌起,渐渐蔓延至全身。我清楚地意识到,正像钱理群判断的那样,海天一定是从机场那次与我们简短的通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和婉清的异样情绪,也肯定猜到我们的情绪起伏并非仅仅源于对他的思念,甚至可能已经揣度出这一切都与对他的恶意中伤有关。于是,他在抵达法国的当晚,便顾不上一路的舟车劳顿与满身风尘,立刻铺纸提笔,用最轻松、最优美、最暖人心扉的文字,修补我们被伤害的心灵,填补因那些恶意中伤在我们内心凿出的空洞,抚平遭受污蔑后心底涌起的愤懑,治愈他人诋毁所带来的伤口,同时抚慰我们绵延不绝的思念。他在字里行间编织出一个温暖的港湾,让我们在想念他的日子里,每次读到这些文字,都能寻得一丝慰藉。他甚至不愿意让我们的这份痛苦与煎熬多延续一分一秒,宁可花费高昂的费用加急寄出这封信。他明白,早一点将这份温暖传递到我们手中,我们就能早一刻从伤害与思念中缓过神来,重拾内心的安宁。这份细腻入微的关怀,这般不顾一切的守护,怎能不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此刻,我满心都是对他的骄傲与疼爱,这份来自自家孩子的深情,让我深切体会到,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无论相隔多久多远,我们一家三口的亲情纽带都会永远坚韧,永远温暖。
婉清的眼中也泛起了红潮。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似乎想通过指尖,将儿子字里行间的牵挂,丝丝缕缕地传递到心底。稍作停顿后,她像是难以割舍这份跨越千里的温暖,忍不住又将信从开头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一次,她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纸面,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直到暮色笼罩着小院儿的每一处角落,信上的字迹已模糊难辨时,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欣慰却又带着心疼的复杂微笑,目光却有些发愣,似乎穿透了现实的空间,看到了远在法国的海天正埋首于图书馆浩如烟海的书籍中,专注查阅资料的模样。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花,而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满心的担忧与思念都随着这口气一并吐出。“海天,应该泡了半个月图书馆了吧!”她轻声呢喃,声音里满是嗔怪与心疼,“也不知道他的任务完成得咋样了。这乐黛云,是想把我儿子累死啊!”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信依照原来的折痕,一点一点细致地折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稀世珍宝。随后,她双手稳稳捧着信,郑重其事地递到我面前,眼神严肃认真,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胁:“收好了啊!要是有半点损坏,我跟你没完!” 话音刚落,她便脚步匆匆地朝着厨房奔去,每一步都透着十足的急切。
“歇会儿再做饭吧!我现在还不饿。”我好心好意地劝了一句,“你在院子里站了这么半天了,腿怕是都酸了吧!”
婉清猛地回过身来,满脸都是恼怒之色:“歇会儿?这菜才炒一半儿,再搁一会儿,全塌秧儿了,还咋吃啊?还有啊,打今儿个起,每顿饭你都得给我吃得饱饱的。瞧瞧前几天你那吃饭的样子,跟糊弄事儿似的,往后可不许这样,少吃一口都不行!咱俩必须在海天回来之前,把自己养得精精神神的。好家伙!要真让海天发现咱俩饿瘦了,那还了得?难不成还真把孩子拘在身边一辈子啊?”
说完,她根本不容我插嘴,就再次转身奔向厨房,那背影充满了十足的活力,之前的消沉与落寞一扫而空,连走路都带起一阵轻快的风。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仿佛瞬间年轻了好几岁的背影如雀跃般闪入厨房,又低头瞧了瞧手中湛蓝的信封,嘴角忍不住浮现出一抹笑意,轻声嘀咕道:“儿子,恭喜你‘阴谋’得逞了!”
自那天起,婉清便宛如重获新生,周身洋溢着蓬勃活力。她精心操持着一日三餐,每一顿饭都逼着我多吃几口,非得让我吃到她规定的饭量,才准我放下碗筷。还别说,她做的菜,道道都合我胃口,爽口又下饭,不知不觉间,我的饭量竟真的大增。她还把每间房屋都彻底打扫干净,玻璃擦得锃亮,窗台上都摆上了盛开的鲜花,连院子里都增添了许多花花草草,摆放得错落有致,馥郁的芬芳弥漫在竹吟居的每个角落。
不仅如此,婉清还郑重地给我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把海天题写的“竹吟居”三字,还有那副意蕴深长的楹联,找人制成匾额与门联,悬挂在门楣和大门两侧。“海天题字都大半年了,咱这事儿一桩接一桩,竟把这要紧事儿忘得死死的。这次趁他不在,咱赶紧弄好挂上,等他回来,保准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说着,婉清双手轻轻捧起那张承载着墨香的宣纸原件,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她神色凝重,眼神中满是期许与叮嘱:“我可跟你讲,钱不是问题,一定要找到最厉害的师傅,必须在海天回来前,把这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特别是海天的题字,那一笔一划的神韵,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得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那语气,仿若在交代一件关乎家族兴衰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我哪敢懈怠,赶忙按照老婆大人的指示,寻到当地手艺最精湛的工匠,还付了双倍价钱,终于在海天回来的前两天圆满完成了任务。
挂匾那天热闹非凡,左邻右舍、路过的老师学生,都被这新鲜事儿吸引过来。大家围在门前,对海天的题字赞不绝口。一些相熟的同事,见我和婉清像大工程的总指挥那般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的模样,纷纷笑着打趣:“瞧你们两口子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的模样,不用问都知道,准是儿子要回来啦!”
是啊,海天要回来了!那个归期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中悄然而至,如今已经能听到它迫近的脚步声了。海天归国的前一日,乐黛云打来电话,将他们乘坐的航班班次与抵达时间仔仔细细地告知了严主任,严主任又逐字逐句地转达给我们,并且再度准许我们搭乘系里的那辆面包车前往机场接机。婉清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险些就要去拥抱严主任,把这个一贯沉稳持重的秃顶老头吓得直往后退。于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再次乘坐那辆熟悉的面包车,准时抵达了机场的接机大厅。
大厅里嘈杂鼎沸,人潮涌动。天花板上的灯光散发着刺目的白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每一寸地面上。攒动的人头与林立的行李箱,交织成一片纷乱的景象。我和婉清并肩站在接机口附近,眼睛死死地盯着航班信息显示屏,上面的航班信息走马灯似的滚动刷新。我眉头紧锁,眼睛瞪得滚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息。婉清的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屏,一眨也不眨,仿佛只要她看得够专注,航班就能快点抵达。每一次广播响起,都让我们的心猛地悬起,在得知不是海天的航班消息后,又重重地跌落谷底。
终于,屏幕上显示海天所乘航班准时抵达。刹那间,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平安!平安就好!婉清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似乎在暗暗感谢上天。可片刻后,一种因期待而焦灼的情绪又开始涌上心头。我和婉清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由电子屏转向出口处那扇缓缓转动的玻璃门。每一次门的开启,都让我的心猛地一紧,随后又在看清不是海天后,失望地松懈下来。婉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口,脚尖不停地轻点地面,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似乎准备一看到海天的身影就随时冲上去。期望与失望在她的脸上不停地交替着。每一次期望落空,失望便多一分,但随之而来的对海天出现的渴望也愈发强烈。终于,她似乎压抑不住内心的焦躁情绪,轻声嘀咕了一句:“海天怎么还不出来?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话音刚落,玻璃门再次缓缓转动,乐黛云率先走了出来。她面带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喊:“黛云!我们在这儿!这儿呢!”婉清也紧跟其后,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黛云,海天呢?海天在哪儿啊?” 乐黛云还没来得及回应,团队的其他成员便陆陆续续从门后走出。一个、两个、三个……终于,海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队伍的末尾。那身影就如一道光,穿透了接机大厅的嘈杂,直直地逼入我那双渴望的眼,照亮了我那颗焦灼的心。刹那间,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隐去,我的眼中只有那散发着独特光芒的身影,恰似去年在南门迎新站我初次与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这是出国前婉清特地给他精心挑选的,也是他最喜爱的一套衣服。这一身装扮,将他衬得愈发挺拔,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即便长途飞行让他的面容染上一丝疲惫,却根本无法掩盖他眼中喷薄欲出的兴奋光芒。他一踏入接机大厅,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在接机的人群中四处搜寻。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了我和婉清身上。就在这一瞬间,他深邃的眼眸仿若被点亮的星辰,惊喜的光芒在眼底翻涌闪烁,原本紧抿的嘴角高高扬起,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恰似春日暖阳倾洒,将所有阴霾一扫而空。紧接着,一声长长的,饱含深情与思念的 “爸——妈——” 从他喉咙深处迸发而出,犹如高亢嘹亮的汽笛,直直地穿透了大厅里鼎沸的人声。一时间,周围的喧嚣都弱了下去,不少人都被这声呼喊吸引,纷纷投来诧异地目光。但此刻的海天,眼中只有我和婉清,他不假思索地扔下行李箱,张开双臂,像一只不顾一切冲向巢穴的飞鸟,朝着我们全力飞奔而来。他的脚步急促有力,每一步都饱含着对家的渴望。眨眼间,他已来到我们面前。然后,他的双臂如坚固的铁钳般,紧紧环抱住婉清。紧接着,他猛地发力,居然稳稳将婉清抱起,在原地一圈又一圈欢快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开心地大喊:“妈!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海天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似巨石投入湖中一般,在接机大厅激起层层涟漪。周围人先是被这热烈场景惊得愣在原地,旋即爆发出惊叹与善意的笑声,甚至还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婉清被海天抱在怀里,先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瞪大双眼,眼眶瞬间蓄满泪水。紧接着,她回过神来,双手像藤蔓一般紧紧缠住海天的脖颈,任泪水肆意流淌,脸上却绽放出极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一千多个日夜的牵挂,而在此刻,所有的思念与担忧都化作了幸福,绽放在每一道皱纹中。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模糊了双眼,抬手不停地擦拭着,可滚烫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滚落。那一刻我的心被温馨与感动填得满满的,只觉世间最美好的一幕,莫过于这平安的归来,幸福的相聚。
海天终于停下旋转,轻轻放下婉清。他掏出手绢,仔细地擦去婉清脸上的泪痕,然后凝视着婉清的双眸,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深情地说:“妈,我回来了!您终于可以放心了。”
婉清刚刚擦干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抚摸着海天的脸颊。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海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像是要把儿子这一个月的变化都刻进心底。“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她颤颤巍巍地说,“妈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强烈的哽咽生生打断。她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猛地将海天紧紧抱在怀里,把头深深伏在海天的肩头失声痛哭。
海天轻轻拍着婉清的后背,试图安抚母亲激动的情绪,可自己的眼眶也再度泛起了红意 。“妈!”过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嗔怪,宛如孩子撒娇般特意拉长了声调:“我都快饿扁啦!您到底有没有给我做饭呀?我在法国的时候,天天都惦记着您做的菜。您该不会一门心思光想着接我,结果什么都没准备吧 !”
这一招果真立竿见影。婉清瞬间直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连声道:“哪儿能呢?妈都给你准备好了,碧螺虾仁、蛋饺,还有好几样菜,都是你最爱吃的。咱这就回家吃饭去!”她突然瞥见在一旁默默擦泪的我,脸色陡然一板,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数落道:“你还傻愣在那儿干什么?没听见儿子喊饿吗?要是儿子真饿个好歹的,我跟你没完!”
“这……怎么平白无故又怪到我头上来了?”婉清这番没有来由且毫无道理的指责,把我弄得一头雾水。刚想张嘴辩解几句,可话到嘴边,又猛地意识到,面对这样一位满心满眼都是儿子的痴心母亲,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无奈之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巴。好在海天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他走到我面前,也给我来了一个深深的拥抱,好像要通过这个拥抱,把所有的思念与深情释放出来。正当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时,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句:“爸,要不我也抱着你转几圈?”
刹那间,那些感动的泪水被这句俏皮话硬生生逼回眼眶,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算了吧!你老爸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折腾。赶紧跟你妈回家吃饭!”
我轻轻从他怀里挣脱,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目光满是慈爱,上上下下打量着,欣慰与喜悦如潮水在心底蔓延:“嗯,不错,一点没瘦,气色也好。乐老师和团队里的师长、学长们,肯定没少照顾你。”
“哟,你们一家三口可算想起我们啦!太不容易啦!” 一旁的乐黛云瞅准时机,赶忙插了话。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接着指向身旁那只旅行箱——之前海天激动之下扔在一旁,而后被团队其他人捡起的箱子,佯装嗔怪地对海天说道:“海天啊,见到爸妈太兴奋了吧,连行李都不要了。瞧瞧你,在国外的时候,办事沉稳又可靠,什么事儿都不用我们多操心。可这一回到爸妈身边,立马又变回了那个调皮的孩子!”
海天略带羞涩地挠了挠脑袋,走上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旋即回到我们身旁。我刚想拉住海天的另一只手,婉清却立刻蛮横地瞪了我一眼,抢先一步挽住海天的胳膊,与海天说说笑笑,随着众人朝机场外走去。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跟在大家身后,望着母子二人亲昵的背影,心中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甜与幸福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