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萧万两人都是明事理的,听得进好歹,也不再作对,黏在沈容青身边一左一右的站好,终于是在这唯一的和事佬的催促下上了路。
燕城的夜市很是发达,别说是小吃,就是消遣用的赌坊青楼都能连着开遍整条街。
萧望川没见过这阵仗,上辈子是受了祖国母亲的禁令,这辈子则是纯吃了宅的亏。他是看花了眼,可万晏宁却是熟门熟路地带他们走了好几条小道,最后停在了所装潢不佳的门店前。
别家都是灯红酒绿,身材窈窕地姑娘可劲儿地就往门店外塞,个个袒胸露乳的,站出五里地外都能闻着一嘴呛鼻的水粉味。这间到是另辟蹊径,檐下连盏喜庆的灯笼也舍不得挂,若不是还能见着在台上抚琴献舞的姑娘,和白日里的茶楼竟是一般无二。
“你……确定是这?”萧望川指了指这不显眼的小楼,又看了看周遭的那些风月楼,心疑又是万晏宁换着点子来折腾他俩。
“不确定啊。”
果然。萧望川心道。真是吃一蜇再吃一蜇啊!
“什么眼神?来就是了,姑奶奶害你用得着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这就是全燕城,不,全天下最大最好的风月楼。”
进去后也不曾别有洞天,却比外头看来热闹的多,他们寻了好一会才在后头的角落里摸着张后桌。也难怪没人坐,在这别说姑娘了,连前排看客的后脑勺都瞧不真切,最多也只能听到些咿咿呀呀的响动。
“这就是你说的最大最好的青楼?”还不如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那些啊!
万晏宁这回没再答他,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沈容青看了她一眼,说不出什么,只好帮着回道:“先再看看吧。”
这等还真等出来了些许门道。
桌上有茶酒花生,他们一样未动,既不上前听戏,又不交头洽谈,坐的时间一长反成了此地的一股清流。
前后不过过了一刻钟,便从人群中钻出来了个下人打扮的小厮,笑嘻嘻地收起他们桌上的菜品,也不给他们菜单子,就问:“客官,要些什么?”
万晏宁不慌不缓地再取出她那块长阳公子的玉牌来,后面还要再带上一粒珠子,色泽罕见,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无价的珍宝。
“只取湖月一捧。”
小厮神色一凛,不过瞬息后又去笑着接下桌上之物,说道:“请三位公子随小的来。”
跟着那小厮一道自后门走出,绕过竹亭两间,再穿一湖心板桥,最后走完一路的青石小道,眼前的景象又全然是再换了一番。
分明是一座雅致的巨型园林,可偏生又被灯盏映得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园中从来去匆匆,谈笑晏晏的婢女到坛石中的花叶竹虫,无一为非美。
想来最为民间百姓所津津乐道的神仙天庭也不过如此。
“天字号一间,请三位公子这边走。”
这内间也分天地玄黄四个档次,黄字最次,而天字是为最优。若说这外院以是富贵迷人眼,那这天字楼真是恨不得聚得天下之精华,只怕莫不是嫌这宫廷贵气,他们真是能将宫墙院宇给一比一复刻下来。
说出口是“一间”,可设身处地才知道,这简直是一层了,置位颇高,却仍不足以将这园中之景都尽收眼底。
“妈妈还得晚些来,公子不妨在此小息片刻。”小厮跪坐在外,唤来姑娘两位替里人斟茶。
茶叶是取自剑南的玉叶长春。嫩叶若兰般美好,茶汤透而澈,呈淡黄色,入口鲜爽醇厚,一如春日胜景。
“世人皆知合欢宗擅使采补之术,却不知其声乐之功也是一绝,运用纯熟者可做到以法入声,也就是传说中的魔音摄心。一会若是出现了情况,最好注意下曲奏的变化,她要是要和你讲话,全当放屁,一个子儿也别听进去。”
房间内的隔音措施做的不错,万晏宁想起曾在赤鬼堂经阁内翻阅过的魔门典籍,趁这会功夫提了一嘴。
“我们三人最多只能见三位姑娘,若是与合欢宗余孽错开又该如何是好?”沈容青思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
“我先前也已考虑过如此情形。”万晏宁回道:“不过此地越是上乘的姑娘数量越是稀少,其花魁更是千金难见一面,我们此行而来只是不扑空便是最好了。至于别的,只能看命了。”
“再者,若是实在无法,大不了就将这一街的酒楼全给掀了,主打一个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萧望川失笑道:“你前头不还笑我鲁莽不晓得轻重吗?这会舍得得罪天衍宗了?”
万晏宁白他一眼:“能不闹大自然最好,闹大了也不如何,你我于门派之重不必我再多说,天衍宗好大一张脸,真好意思同时与青云门、赤鬼堂两方作对?最后定然也是不了了之。”
“只是若真有此一场恶战,就靠容青先带这附近的无辜百姓撤离了。”
“好,沈某定尽力而行。”
交谈几句的功夫,门外就传来了细碎的声响,想来是这妓院的老鸨来了。
受了刻板印象的影响,萧望川一向觉得这老鸨就该是个肥头大耳,吃的满身油肥还好穿些大红大紫纱裙的中年妇人,可当那人步入此间后,这一概念也随之当然无存了。
她确实身披紫纱,身姿却不显丰满,面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但一颦一笑间又可窥出几分年少时风华正茂的惊艳。
“长阳公子多年未再来访寒店,我还当您将我们给忘了。算算日子,少说也有十年过去了,奴家都老了,您却还是这般俊朗。”
“妈妈说笑了,只是不知多年过去,莺儿过得如何?可有寻到户好人家?”
“难为公子还记挂着那丫头,只可惜她是个福薄的命,公子走后没过两年便病去了。”
“啊……”一丝落寞自万晏宁的眼底闪过,但马上又收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不知这般年头花魁又落到了哪位俏人头上,十年前我掷黄金万两,只为见花魁一面,她却嫌我少读诗书,为人轻浮,怎么着也不愿同我相见,真叫我好生伤心。这回妈妈可要替我多美颜两句,好成了我这心愿。”
“这是自然,公子见怪,这楼里的姑娘都是奴家打小当自家姑娘养大的,心气自是要高些。”来前她就已见过那珠石了,质地纯粹,仅一颗便足抵她半楼造价,出手阔绰如此多年来却也少见。
风月楼,风月楼,名头包装的再好听,也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营生,有钱能叫鬼推磨不知几分真假,却一定能叫人为此卖命。
她抚过鬓角,言语间吐出阵阵香气:“如今的花魁公子想来是认不得的,花名换做平儿,弹的一手好琵琶,只也是个清冷的性子,接客前须得先遥遥的见上一面,须得合了她的心意才愿露面。”
捕捉到“平儿”与“琵琶”两个关键词,万晏宁心中就觉事成了大半,当即再取出两只价值不菲的琉璃玉盏,递到那老鸨面前。
“我要见她。”
面前的紫衣女人掩唇一笑,慢悠悠地将琉璃盏推了回去。
“千金难买红颜笑,公子十年前就该知晓这般道理了,怎的岁月蹉跎而去也不曾磨去公子如此豪情?”
“妈妈此言差矣,此金非是同那平儿姑娘的买面钱,而是我要托妈妈替我照看一人。”
“哦?”老鸨没想到会走向如此发展,“长阳公子如此大手笔,只为叫奴家照看一人,这倒是件稀奇事。”
却见万晏宁扭头看向萧望川,说道:“此乃我之一友,初到这贵宝地,也不晓得行上的规矩,只怕冲撞了姑娘,惹得大家都不痛快,还望妈妈多提点他两句。”
“公子的吩咐奴家岂敢不从?”老鸨笑过,将玉盏拢入袖中。
早在进门时她就发现了萧沈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好容貌,尤其是萧望川,她营此生意数十年,自认遍识天下绝色,可打见他第一面起,仍是心下一坠,久难平复。
白粉不媚,反抚去了他的棱角,更衬其气质出尘,恍若谪仙。
“那就先谢过妈妈了。”萧望川收起团扇,弯身朝老鸨一鞠,面色温情暖和。
老鸨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又偷摸着看了他两眼,而后应下了这桩美差,临走前也不忘问道:“公子如此成人之美,今夜您又该如何打算?”
只见万晏宁负手而立,神貌潇洒。
“如此良辰美景,不醉一场又如何说的过去?”
“是了,奴家这就命下人送些酒来。”老鸨笑着回道,而后领着萧望川走了出去。
不等走过几步,又来了个姑娘,弯腰在老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后者一下就变了脸色。
“她当真如此说的?”
“奴婢不敢妄言。”来传话的姑娘欠身作礼。
“好,那你一会就领这位林公子前去。”老鸨吩咐道,此前她已问过萧望川的姓名,他照例给出了“林子涵”的假名。
“诺。”姑娘应下。
老鸨对萧望川一笑,忙解释道:“平儿听闻是您要见她,也不念着那些虚的,已在闺房备好茶酒候着公子了。”
“哦?”萧望川眉毛一挑,“还有此等好事?”
“公子天人之姿,见与不见,想来结果自是已成定数。”
萧望川闻言,不动声色地轻扯唇角:“妈妈言重了。”
老鸨不再回他,只是躬身立于原地,由着赶来的姑娘将他带离。
夜色匆匆,姑娘住的地方也是大有门道,且不论住间大小,不同姑娘的闺房坐处朝向也是不尽相同。这位所谓的平儿姑娘身为花魁,待遇自然也要同别家姑娘不同,住处不是一屋单间,而是有一整座的带院小屋。
主屋通体以竹搭就,位处湖心,冬暖夏凉,不待推门便可隐现琵琶乐声。
“公子,请。”领路的姑娘示意他进屋,她的任务已然完成,后事也不是她可过问,便识趣地照原路离开了。
萧望川推开竹门,但见一女子手持琵琶一尊,背朝向他。红裙烈焰,青丝拨散。
只这一眼,便叫他心中警铃大作。
“公子愣着做甚,不进来喝上一壶热茶吗?”
不是许清平的声音。
平儿转过身来,浅笑看他。
萧望川这回是真愣了神,原因无他,只是觉得这传言中神乎其神的花魁,相貌竟是出奇的平平。
不是说不漂亮,而是不够漂亮。在这美人随眼可见的风月楼,以她的容貌或许担得起一个婢女丫鬟的身份,可若是搭上了“花魁”这个名头,未免就显得过格了。
平儿看出他心中疑虑,也不在意如此冒犯,只是把手中的琵琶放下,而后替他解惑。
“公子是否想问,平儿如此寡颜之容,何以担得起一声花魁?”
萧望川没有回她,只是进屋后再度合上竹门,在平儿正对的椅上坐下。
平儿不顾他的举措,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天下绝色万千,非只一人,可这风月楼花魁却独此一人。不是奴家容颜无伦才够称花魁一声,而是身为花魁的平儿自然便成了个绝世的美人。”
她在萧望川身前的杯盏上斟满一壶。
“平儿非真美人,但托妾身的福,能进此屋之人却也能成那真霸王。人总是贪心不足,金银生到了限,便要再换到名誉的池里去捞些好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儿眉目含笑,早已观遍这世态炎凉。
所谓美人,也不过是权利之下看似光鲜的一环枷锁。花魁是谁重要吗,重要的只是花魁这一名号本身,又有几人挂念的是这名后之人?不过少许添头罢了。
“过了今夜,林公子的名号怕是传遍七国京城了。”
“只凭你一人?”
“单凭妾身一人。”
“好!”萧望川连道三声好,饮下茶水,倒置杯盏,示意一滴不剩。
平儿起身,走至屏风之后,屏扇半透,其后是热汤一池。
“林公子心中疑惑怕是不少,不如同平儿讲讲。”她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在屏风后卸去层层纱裙。
萧望川记着万晏宁的叮嘱,不敢放松警惕,集中精力,唯恐着了暗道。
“平儿姑娘可曾认识过一位许娘子?”他也不再掩饰,直接将许清平抛了出来。
平儿的动作明显一顿,声上却不显,回道:“天下娘子这般多,奴家怕是不知公子所指何家?”
“我也不知这许家娘子姓甚名谁,只是她弹的一手好琵琶,其貌更是惊为天人,听闻平儿姑娘也擅手弹,还当你识得这位许娘子。”
萧望川看似端坐原地,不动声色,实则借茶水之便观这平儿之行。
“哦,公子如此说法,我却是有印象了。”
屏风后的平儿衣衫褪尽,没入池中,水汽蒸腾也难掩其身段窈窕。
她笑意连连不息,接着说道。
“公子说的可是这前梁贵妃,妖女许清平?”
正是此刻!
萧望川团扇一旋,变回佩剑原型,一击破开屏风,冲至池前,却见那一汤花瓣香浴上空无一人。
调包了?什么时候!
他正欲通告万沈二人封锁此地,却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抽剑刺出,同时澎湃的剑气裹挟住他的全身以做护盾之用。
可来者却更快他一步,擒住他拿剑之手,猛力一折,将他半身拎起。
变故只在一息之间发生,萧望川没料到会如此,只好将心一凛,两腿缠住来人腰侧,顺势一带,便携前人共坠汤池之中。
他忘了憋气,于是伤己八百的也呛了老大一口水。
不敢懈慢,萧望川腿间不放,知道如此虽不能将来人溺死,却能叫他吃口苦头,两手也不放闲,在池水之中拨滑,待他凫出汤面,看清来者全容,惊呼道。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