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君士坦丁堡一天比一天更炎热。待到六月,努克送来那件漆黑的盔甲时,亚科夫瞧它一眼就难过地闭上眼睛。他能想象穿上这东西要多闷多烫。他们在夜里溜出城去,寻了个不起眼的山坡。
“试试吧!”尤比和海伦怂恿他。“看看有哪不合身的!”
两个男孩忙前忙后,帮亚科夫穿好这套衣服。除开密实的锁子甲,它有两只覆到上臂的臂甲与两只覆到大腿的腿甲,内侧用结实精巧的皮带卡扣卡住,再加两只手套和两只带马刺的鞋子,全是铁匠打好了又上漆,镶着金色花纹的奢侈东西。配套的头盔是全覆面的,内里加了软衬,戴起来牢靠又舒服,可亚科夫嫌那上面染成红色的驼鸟毛太过花哨招摇。更别提那满是花纹的罩袍与披风——它们也是红色的,上面用金银线绣着月亮与蝙蝠翅膀的图样。一条条累赘的流苏从他的肩膀和脖子上垂下来。最后,达乌德帮他系上一条镀金的腰带。这一身奢华的行头在月光与烛火中流光溢彩,灿烂夺目。
“和你的马铠是一套。”尤比指向他戴满装饰,披满布匹,浑身几乎只露着眼睛的坐骑。“怎么样,好看吗?”
“…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张扬。”亚科夫叹着气抱怨。
“是你说想要黑色的铠甲!”
“那这纹样又是什么?”
“姐姐说,以前母亲便是用月亮与蝙蝠翅膀作家族纹样。”尤比转着圈欣赏亚科夫穿着它的模样,爱不释手地拎来摸去,全不在乎他的抱怨。“我便给你用了。”
“看上去威猛极了。”海伦夸张地吹捧他。“就算是威廉·马歇尔来了也不敌您!”
亚科夫翻着眼睛看天。“幸亏那厉害骑士来不及从英格兰来这参赛。”
“我叫努克也跟着你去,好吗?”尤比身后的奴隶搬出帐篷床铺,灯具干粮放到另匹马上。他们整理好了各式武器——长剑与长矛、盾牌与匕首,一样两套备用。“多位侍从,也多个人照顾你。”
亚科夫瞥见达乌德与努克偷偷激动地互相甩眼色,二人已提前换好了同样纹样的侍从袍子。“既然这小子愿意,就让他跟着吧。”他怪声怪气地补充一句。“只要别再私下赌博。”
“你早骂过他们,他们自己知道。”尤比笑着牵起他的手。“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该是没了。”
“嗯…”
他们的手牢牢牵着,迟迟不肯分开。
“让我祝福你吧。”尤比抬起头,凝视面前面罩中央深邃的视孔。黑暗中,他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亚科夫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的骑士,
愿你的长剑无惧风霜,愿你的骏马健步如飞;
愿你被推向荣耀的巅峰,愿你被戴上胜利的花环。
若风尘染尽你的铠甲,我将为你擦拭风霜的痕迹;
若鲜血浸透你的旗帜,我将为你洗涤罪恶的污浊。
请不要畏惧,不要彷徨。
当你夺得桂冠之时,我将与你同在。”
亚科夫单膝跪倒在他面前。他扶住那头盔,亲吻上面冰冷的护额。
“祝你得胜,亚科夫。”尤比搀扶着他起身。“明天竞技场见。”
天亮时分,亚科夫整顿行装,携两位侍从出发。他高高举起一面画有月亮与翅膀纹样的黑色旗帜,迎接着日出灿烂的方向,沿山坡策马冲下。他们在黎明最为凉爽的时刻跨过护城河,进入查瑞休斯门。
城市刚刚苏醒。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熠熠生辉的美丽铠甲,啧啧称奇。他沿梅塞大道进入君士坦丁城墙内,瞧见北面的瓦伦斯水道桥,踏入熟悉的公牛广场,路过高耸的图拉真柱——就像沿着相反的方向,光辉地重行他初来乍到的那条石板道路,踏着当初恐慌与挣扎的痕迹一路回溯——他在或艳羡或嫉恨的纷纷议论中回到大竞技场的门前,来到那四匹鎏金青铜马脚下,昂首挺胸走进等待个人赛事的一众骑士之中,在众人目光洗礼下来到那报名的官员处。
“大人,请报上你的名来。”登记官用拉丁语问他。
“我的名字是乌尔苏斯·利伯。”他说。“来自北方的自由骑士。”
登记官被这显而易见虚假的名字惹得皱起眉头。“乌尔苏斯·利伯,自由的熊大人…带了两名侍从。”他扶了扶帽子。“请到一旁的空地去,等待武器和装备检查。”
自由的熊大人沉稳地点头,带两名侍从行至一旁。这时,他听到马后传来不属于自己的马蹄声,便回头望去。
只这一望,他的喉咙一下干渴得发不出声音。
新的参赛者身着一件简朴的棉甲。那上面画有一个熟悉的标识,就像血奴胸口的刻印,四边对称着组成一支花哨的十字架。
“大人,请报上你的名。”登记官瞧见他,便换作希腊语询问。
“塞勒曼·卡纳卡基斯。”参赛者微笑着回答他。“帝国的师团长官。”
“您为什么不告诉他?”海伦轻声地问。“我想,知道这事,他才更有自知之明些。”
“因为他信任我,我也信任他。”尤比在热那亚的租界与她告别。“感谢你的帮助,海伦,这事我自有定夺。”
裁缝师不再多言,只低头行了礼,在胸前划了十字。“祝愿您的骑士旗开得胜,尤比乌斯大人。”她俯下身,亲吻尤比手上刻着纹章的黄金指环。
尤比收回手,在夜色中携着一众奴隶离开租界。
他再次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做了晨祷后,便沿着侧门一路向下,走入幽深昏暗、响着泉水声音的地下隧道,沿着诡异的星点烛火一路行至静谧的地下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