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人一刻也不等,在夜幕下出发。他们未带一位仆从,行路匆匆,各自缄默,叫马镫摇摆的声音填充可怕的寂静。半座君士坦丁堡的马程,算不上遥远或临近,可焦急的心情使路途不够平坦便捷,紧迫的不安又叫人恨不得逃避着永不到终点。
亚科夫提着盏长明灯打在头阵。不出意料地,他在卡纳卡基斯宅邸的后门前瞧见一张熟悉的棕色面孔。“我料到您会来访,可没料到这样快。”塞勒曼对尤比行了礼,为他们让开路。“请进吧。”
血奴为主人照亮去路——他这才发现尤比紧张得浑身发抖,两条大腿僵得没法自己下马来。亚科夫抱他下鞍,凑在他耳边耳语。“你紧张什么?”
“你能替我去吗?”尤比的手紧紧捉住他的罩袍。“要是我…我全搞砸了可怎么办?”
“安比奇亚怎么肯听我的话?”亚科夫感到一阵无奈的愁苦。“你刚刚还说,你与我们不一样。”
“舒梅尔会怪我吗?要是他永远都不能重见光明…”尤比的脚虚浮地落地。“有什么东西要将我压垮了…我有那么多要问的。天啊,我从没觉得姐姐像现在这样可怕…我不能过几天再来吗?”
亚科夫一把攥住他的手指。“你该知道的,我都已告诉过你。”他摸上尤比左手中指上那枚红宝石指环。血滴般的宝石温润又光滑。“这事你做不成,世上就再没人做得成。既然你要帮他,这便是你的责任,必须自己背负!”
他感到刻印处似一朵沉寂已久的雨云,闪电般劈他作两半。亚科夫咬紧牙关,发狠将那指环褪下——他感到像为麋鹿剥皮,为鳟鱼拔鳞,像从自己的伤口上揭下一层长好的痂,从血肉模糊的手指上拔下一颗坚硬指甲——亚科夫将温热的指环握在手心里,尤比的全部体温被它带走了。像是一朵纤细弱小的生命被他攥在掌心,放手便烟消云散。
“还紧张吗?”亚科夫问。
“我觉得好多了。”尤比抬起头望他。“原来明亮的视野能令我的心境也开阔。”
一阵莫名其妙的悔意窒息地漫上亚科夫的脖子,叫他喉咙发紧。可他想,这一定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我来替你保管这个。”亚科夫小心地将那指环收进自己锁子甲里面,贴着胸口的内兜里。他盯着那双冰冷的红眼睛做最后的叮嘱。“别忘了我的话。小心点。”
“我都记得。”尤比推开他的手臂。“别担心。”
吸血鬼的宅邸总是在夜晚更热闹。尤比想,从前的十八年中,他也曾这样过活。他想起母亲。母亲有一头月光般银白皎洁的长发。它们一碰到阳光,就会燃烧起来,化作斑斑点点的黑色灰烬。若是想同母亲亲昵缱绻,他便只得习惯将自己沉浸在黑夜与寒冷中,放弃白日的光明与温暖——可现在,尤比想,他这样快便习惯了太阳。人间的喧嚣嘈杂炽热又刺烫,叫他难以在黑白之中做出抉择。
塞勒曼引他去向一间陌生的长廊。它藏在院落中心的深处,不邻天井,亦无阳台。没有一棵植物在那昏暗的地方生长,也无潺潺的流水喷泉清幽地叮当鸣响。“再向前,只能您一个人走了。”资深的血奴止步在一扇高门前。“这不是我被允许进入的地方。”
尤比望了他一眼。高大勇猛的战士此时正向他卑微地屈躬,好似在虔诚地礼赞神像。“好。”他收回眼神,推开门,走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塞勒曼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最后一丝光亮也不见了。
尤比继续向前行进。他的脚步行了一会,来到一处宽敞的下行楼梯。鞋子踩在石砖上的声音如此空灵,像走在空旷的大教堂里似的带着回音。君士坦丁堡的地下像建着另一座城市,尤比想,难道他是要行到另一处水宫中去,直面可怖的蛇发女妖吗?一阵奇妙的呛人香气逐渐在空气中沉积起来,尤比发现,楼梯的尽头尽是弥散的烟雾,云海般遮挡他的视线——他的眼睛能不惧黑暗,可看不穿云烟。
“亲爱的弟弟。”安比奇亚的声音从云雾后传来。“你想问我的事一定山一般多吧。”
尤比拨开飘散的屏障,扎身其中,向声音的源头行进。
他看见他的姐姐浑身缀满饰物,正侧卧在一张纯金打造的榻上,手中端着一支长长的管——尤比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长管上雕满精致的花纹,用软管连着一尊高高的壶,壶中咕嘟作响,似有炭火在闪烁发亮——那是这地底深处唯一的亮光,衬得四周所有的金银宝石一同闪闪发亮,像无数面镜子从四面八方漫无止境地延续这星火之光。
“这是什么?”尤比懵懂地走上前去。
“一个新鲜玩意。”安比奇亚拉他坐到榻上,亲密地围住他僵硬的腰。“前些天,一个撒拉逊人送来的礼物,说是能叫人放松精神,忘却烦恼。只不过有些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