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野蛮日子又过了几天。自从打了一架摔进泥坑,尤比看起来终于和脏兮兮的流民没太大区别。他不再每天拿香膏涂在手腕上,因为也没谁懂得香料;他不再避着泥坑和鸟屎走路,免得靴子溅上,因为那漂亮皮靴早就连着斗篷脏得看不出样子;骑在马上时,他也再不向前躲亚科夫的脏衣服和体味,只因这样一天下来,会叫他下马扎营时腰腿酸麻,一步都走不动。
但他依旧每天跟亚科夫要那面小巧的威尼斯手镜,对着自己满脸泥灰的倒影唉声叹气地理头发。他原本整洁顺滑的发型正逐渐朝着鸟窝的方向变化,如果再长些,也许就变成像卡蜜拉一般乱蓬蓬的。
“要是母亲看到我这副样子,她准该心疼坏了。”尤比收起镜子,愁苦地叹气。
“城镇里应该找得到浴池。再不济,去领主家里借用下浴室。”舒梅尔抓挠自己帽子底下的头皮,带出一片飞屑。他怀疑跳蚤已经在里面做了窝。“再忍忍,就快到了!”
“领主家?”亚科夫赶路时总戴着头盔不肯摘下。他在那层铁皮后瓮声瓮气地质疑。“你竟指望领主家收留我们。”
“我的母亲是特兰西瓦尼亚的大公,我是大公的儿子。照理说,舒梅尔地图上的地方都归我们呢。”尤比转头看他背后的亚科夫。“说出诺克特尼亚斯这个姓氏,谁会不接待我们呢?”
不光亚科夫,连舒梅尔也笑了。“瞧瞧你那多少天没洗的脸蛋,孩子!可别和人家说这个!”舒梅尔正将自己鬓角的两撮小辫子藏进冷帽里,又把垂下来的两根布条围在脖子上。这么一瞧,竟看不出他犹太人的样子了。“指望人家收留来路不明自称贵族的人,不如指望亚科夫身上的十字能给我们些好处。”
亚科夫心里在想别的。一快到人群扎堆的地方,他又担心起马屁股两侧驮着的两个箱子。他的心像被这两堆财富拴住了,没法挪动,寝食难安。这天清晨,他们走的林间小道汇进大路。快到集市的日子,路上零星开始出现商队和赶集的人。运送石头和木料的大车,牵着牲口的农民,载着几十捆羊毛的马车,都一齐挤在坡上。尤比的红眼睛溜溜直转,远远打量所有老少男女。
“他们都说的什么?”尤比问。“有些人说匈牙利语和拉丁语,我能听懂一些。还有我听不懂的呢?”
“突厥语,和斯拉夫语。”亚科夫牵着缰绳,按住尤比的腰,不叫他四下张望时从马上掉下去。
“蛮族的语言。”舒梅尔又摸起自己的小胡子。“不信仰神的人的语言。”
“嘿,舒梅尔,别这样!”尤比不满起来,又转头安慰。“你懂得真多,亚科夫!连蛮族的语言你都懂!”
“因为他就是蛮族!”舒梅尔笑着小声回应。“他会说拉丁语,才是奇怪的事情!亚科夫,你不打算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学会拉丁语的吗?”
然而被这样调侃的亚科夫却没反应,只牵着马走自己的路。尤比见他不说话,又暗自赌气。这时,一个牛车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车棚里堆满了柔软的稻草,上面躺着个巨大的木头十字架。
“看那个!”尤比说。“这么大的十字架,是干什么用的?”
舒梅尔皱着眉想了一会。“快要圣诞节了,这也许是庆典上用的东西。”他说。“最近集市会有更多人来。”
他们正随人群拐过一段曲折弯绕的山路,一排低矮的木桩城墙远远出现在视野里。城坐在山脚下,砖红色的小房子围在城墙内,绕着一座较为高耸的木头房子——那也许是领主居住的地方,却也不见得多华丽巍峨。零散的人流与车流汇在城门处,远远看去像搬运谷粒和面包屑的蚁群。而一群群支在城墙下的小棚子像他们歇脚的巢穴,商人在那里售卖水和食物,还有人带着篮子,在排队入城的队伍里跑来跑去推销货物。尤比目不转睛地瞧那地方——“城里是什么样?”他的鞋子不安分地踢马具,兴奋得溢于言表。“亚科夫,舒梅尔,你们给我讲讲。”
“很多的人!”舒梅尔笑着说。“城里是人挤人的地方!集市要很久才开一次,四面八方的人都赶着来。”
“别踢了!”亚科夫训斥尤比,按住那两条动来动去的小腿。他躲在头盔下向城门口看。那处立着卫兵,正盘查每个进城赶集的人。亚科夫紧张地抿起嘴唇。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亚科夫。”舒梅尔扶着自己的驴子摇摇晃晃地说。“其实我给你出了个主意,能带着这些东西进城去。不过你未必肯便是了。”
“什么主意?”
“别忘了你穿着的这罩袍。咱们该好好利用它。”舒梅尔用下巴指了指路上的几个犹太商人。“瞧见我那说希伯来语的同胞们没有?基督徒不能做的买卖,我们可以做。我是指,一些存款借款业务。你总不会像基督徒一样古板吧,亚科夫?”
“你要我拿金子换纸条?”亚科夫愠怒地说。
“不,我的主意可比这要聪明!”舒梅尔用两根手指碾着自己的小胡子。“圣殿骑士团也做这种业务,你知道吗?他们有特权。”
“可是你告诉我,圣殿骑士团就是属于教皇的。”尤比伸出头来问舒梅尔。“他们该是最虔诚的基督徒,怎么能做这种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