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拨人连续在巫氏家族故地核心区域附近昼夜蹲守。前两日突然雾瘴消散,明光大亮,他们才终于得以潜进去,真正看清楚内里的一切:
哪里还有什么巫氏子弟。除了仆从侍卫,马背上骑的、车驾中坐的所谓主子,都不过是完全按真人大小、模样复刻,制作精妙的替身傀儡偶人。
巫氏的傀儡术之诡异,竟能让这些本无生命的死物行动如常,彷似活人,只除了不会说话。云遮雾罩时,根本无从区分真假,以致探子们竟毫无察觉。那些侍从则个个面目呆滞,一望即知早就被蛊咒所控,成了行尸走肉。
因着谢煜的清醒和日渐好转,昭明帝最近大半注意力都放在谢氏,这一下简直来得措手不及,令他如坠冰窟。那暗探话音方落,负责监察巫氏府的副都统又至,禀报永安嫡系的异常。
担忧许久,最坏的情况却突然成了真,猛地砸到眼前。帝王沉默不语,神识都有刹那的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先杀了这些不中用的蠢才泄愤,还是先命人全力追击巫氏。那双深陷的鹰目森森盯着跪伏在地的两人,无形的威压如山似岩,当头压下,令人呼吸不能。
他哪里还不清楚巫氏做了什么!事发后推断起来很简单,只消略加思索,就能大致明白前后因由。
所谓西大漠人准备攻伐南疆,恐怕只是个幌子。或许确有其事,但至少现在对方尚未真正动手。之前那些被遣出去,率军赶赴边界的巫氏子弟,也不过都如同永安嫡系一般,是家族的弃子,惑人耳目之用。真正重要的那些现在早就逃出了南疆,说不定都已经离开了大昭。
地下监牢中的伏渊也没成想昨日才有所猜测,今天就能听到这等好消息,登时乐不可支,抖着肩膀痛快地笑起来,只是发不出声音。纵然之前几乎被拆散了架,现下满身仍是皮开肉绽,也不耽误他看热闹,甚至乐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滚了几圈。
他们自己倒是逃得干净利落,却给剩下的人留了个烂摊子。这一出,几乎全盘废了凤北宸原来的计划。
巫氏若在,西大漠人就算破界也需要半年。他们再率部拼死一阻,即使朝堂不加援手,敌人也得差不多六个月以后,才能北抵中心三境边缘,东到万藏结界。
这么长时间的缓冲,足够大昭做出更好的全局部署和调整。但主心骨都突然逃离,意味着那边除了区区十来万兵力和部分边缘子弟,基本没有了像样的将领。
镇守在边界的巫氏军将士原本准备死战到底,突然得知身后的巨大变故,必然群情激愤,军心还能不能稳住都是问题。若是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岱钧都不必等另外两个盟友的信号,即刻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横扫南疆全境。
昭明帝怒冲九霄,缓过神来,随手抄起砚台、镇纸,劈头盖脸砸下去,直砸得两人血流满面仍不解恨。候在殿中的宫人内宦情知他最近一直心绪躁郁,此时更是怒焰滔天,个个笼手缩颈鹌鹑也似,大气都不敢出。
从前大司乐在的时候还稍好一点,能为帝王排忧解难,最不济也能承受其部分怒火。自从那奸妃被处置后,他连个能替他着想,温言陪伴、宽慰一二的人都没有了,脾性越发暴虐无常。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便更加生死无定。
昭明帝暂且没心思寻这些蝼蚁的晦气,本就阴鸷酷厉的面容越发沉凝,字字切齿痛恨:“好!好一个巫靖!够能伪装,也够狠毒,竟不惜丢卒保车,自己找死不算,竟还要舍弃所有在永安的子弟!”
他虽不特别清楚对方究竟是怎样瞒天过海,成功做出这个局的,但这位巫氏掌执能在他眼皮底下,将此事做得不露分毫端倪,就得瞒着嫡系几乎所有人,连同那个草包嫡子。
早年巫靖暗中表示投靠之意,二话不说就将原本掌管的刑部拱手让出,作为投名状。后来这些年协助昭明帝对付其余几大世家,此人更是要出头就出头,要兵力给兵力,前不久还顺着他的意思,令人在朝堂上参奏、试探谢氏,听话得像条狗。
他千防万防,没防着巫靖竟背地里跟他玩了这手。果然无声犬,咬死人。
谢煜已然令昭明帝愤恨至极,巫氏这招不啻于火上浇油。从前他哪里会想到,巫、谢这两家纯血凡人,竟比那几家带着洪荒血统的更难对付。
但纵然巫氏的人质全部战死,他也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传旨巡防营,巫氏逆贼无论死活,尽皆吊在城门示众三日,再乱刀剁碎了扔去喂野狗!朕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朗日高悬,秋阳似火,映照得天地间一派热烈光明,却杀不透巫氏府似有似无的阴森之意。所有门口甚至都不见仆役进出,彷如一座恢弘气派的陵墓。金蛇腾云的大幅家徽旌旗垂在空中,间或随风飘摇,灵幡一般。
除了一道隔音的法阵,那座城镇般宏大壮观的府邸并未开启任何防御结界,连府兵护卫都不在值上,殊无防备。但谁都知道,巫氏先祖乃是洪荒神界十二祖巫的心腹近卫,其家传功法也由此而来,故而巫氏子弟皆精擅毒蛊术咒,杀人于无形,擅入者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帝王口谕压着,巡防营正副统领不得不领了一万精兵过来。
最早听说巫氏府的异常,先行赶来的下属报称,在此之前,已遣了一支百人小队打头阵。众人踹开角门冲进去已有整整一个时辰,却再未出来。
便是傻子也知道里面有古怪。统领率两千人围府,副统领亲自带了另外八千,分批陆续进入。
沿途并未发现任何人正面抵抗或是埋伏的踪迹。整座巫氏府空荡荡杳无人气,像是志怪话本中的鬼宅。莫说原本就住在此处的那些,就连之前进入的百人小队都无影无踪,如同被什么吞噬了似的悄然消失。
即使如此,巡防营众人极尽所能,仍是折损半数以上,才终于踏着同袍性命铺出的通道,闯过层层毒蛊防线,抵达巫氏府中心地带。
那里同样有个宽阔的演武场。出乎所有人意料,整个巫氏府连主子带奴仆,数千人都摆在一起,个个安坐在椅子上,齐整整一片,蔚为壮观。
那些人尽皆盛装打扮,容色平静,双目紧闭,靠着椅背。乍然看去,仿佛只是昨晚喝多了,就地安睡到现在。然而外间巡防营将士们喊杀惨号的动静喧腾盈天,都没能将他们惊起分毫。四下里沉沉死寂,不闻半点活人该有的气息。
唯有巫靖清醒如故,从容端坐在众人的最前方,彷如率部相迎一般。
副统领和最前方的兵士们打眼一扫全场,只觉一股寒意陡然从后脚跟腾起,钻进了全身的骨头缝。若他们所料不错,眼前恐怕只剩了满地的死人,数千具尸身。
那些血脉相连的至亲、族人们,都是被巫靖亲手毒杀。昨天参宴的巫氏子弟,也许临到末了才知道生命已尽,却都未必清楚自己为何而死,就集体做了黄泉路上的糊涂鬼。
一个人要狠辣到什么程度,才能坦然灭了自己阖族?
众人惊骇得齐刷刷白了脸,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射向巫靖,却见他身前静静地浮着一只淡金色薄雾凝成的肉虫子虚影。中心一点纯金的耀目光华,显然是其本体。
那虚影昂首挺胸,形如蚕宝,胖乎乎圆滚滚的,看起来憨头憨脑。它似乎半撩起眼皮望着众人,颇显出几分神气,像是暴发户家的傻儿子,呆得有些可爱,但出现在如此情境中却又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也不知究竟有什么用。
瞧见对面的反应,巫靖微哂:“你们都没见过死人么?倒也不必吓成这样。”
他只是想让族人走得安宁体面些罢了。困在永安的牢笼里提心吊胆活了一辈子,没的到死还做无谓的反抗,惨烈厮杀得一身狼狈。
入府后的这一路,巡防营副统领已经领教过巫氏的手段,不敢跟他废话,当下一抬手。剩下的兵士即刻张弓搭箭,数千支森森箭矢刷然对准了他。
只待一声令下,他整个人就会瞬间被射成一滩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