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怀抱陌生而熟悉,危险又可靠,是他多少年都缺失的、本以为这一生都再不可触及的温暖。自由二字,更是身在樊笼、被塑造了几十年的人难以想象的仙境幻梦。
茫然无措中,巫祁澈却想起刚刚进来时,谢重珩告诉他的话。
“……这密室尤为狭窄,恐怕宽不过三五尺,仅够容身。”
“他将阖族与过往所有心血都放在一边,居于如此隐蔽局促、暗无天日之地,饮食起居皆在其中……不见任何外人,不闻其余声响,不得离开半步。从进入此处至今,孤身困守四百余个昼夜,一人顶着巫掌执的压力苦等时机……”
即使其中尽是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要什么样的毅力和信念才能坚持等到现在?那些果断的拒绝,恶毒的罹骂,就再也出不了口,连想一想都是罪孽。
“我……我……我不会感激你……”巫祁澈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却仍在竭力维护自己多年前就已碎了一地的尊严。
江祁了然微笑起来,平淡而和气地道:“我不是图你的感激,更不是图你认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我大概知道他如何对你,但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你本性不坏,天资不差,不管从前有过什么,那都不是你的错。”
“我也知道你一向瞧不上我,但是阿澈,首先你得活着,才有继续蔑视我的机会。死人无论怎样风光大葬,也是没有任何资格的。”
平心而论,其实江祁不是没有恨过巫祁澈。
从前每年固定的一次见面,他看见那个锦袍华服的少年躺在眼前,即使昏迷不醒,眉宇间也透着骄纵张扬之气,一看就从未吃过半分苦头。
反观江祁自己,脸上是从世人无数冷眼唾弃中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平和谦恭,任何情绪都不可轻易表露分毫。很长时间,他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巫祁澈脚上穿的一双鞋子,都够他许多年生活无虞。
他甚至无法留下自己真正的容貌,必须一次次忍着雕磨全身骨骼的痛苦,完全用对方的形象活着。所谓云泥之别,大抵如是。
他们面对面时,如同照着无形的镜子,镜内外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与人生。而对方所享有的一切,原本都该归他所有。
少年时的江祁每每想起这些,总要在深夜无人时,含着刻骨的怨毒,将巫祁澈的名字在心里一遍遍地撕咬、咀嚼。可撕咬着咀嚼着,许多年后他却渐渐明白,何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与巫祁澈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出生的时辰都相差无几,却注定要走上完全相反的两条路:奢靡尊崇地死,或者贱如草芥地活。那段情恨交错的话,又何尝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江祁这一生都作为棋子存在,按照巫靖给他的目标行事,不择手段。但他终究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想要单纯为自己的想法做点什么的时候。
执起巫祁澈的手,他将药瓶放入,握好:“你已经在此呆得有些久了,出去罢,省得让人起疑。眼下形势紧迫,剧变在即,你要尽快做决定。若是想好了,就遣人去城东南的福顺客栈,告诉胖掌柜:某日预定一桌席面,府上要请一批帮工。他会安排好剩下的一切。”
“我马上就要离开永安,不会再来打扰你。但我真心希望能与你在中心三境之外相见。”
然后将人推出夹层,决然按下了机括。
墙壁一分一寸地合拢,迅速将商人的身形面目都隐藏其中,阻断了两人的视线。绵延几十年、却只在今日缩略为不足一刻的一段兄弟恩怨就此了断,而无人知晓。
巫祁澈脚步虚浮地晃出盥漱室,回到雅间,眼珠子发红,脸色比之前更难看。顾、薛两人却并没有怀疑,只当他是喝大发了,着实难受。顾奚朝甚至关切地低声问了他两句。
唯有谢重珩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心如明镜。
散席之时,巫祁澈不出所料地喝倒了。因薛遥自家没有马车,今日的东道主既然亲自将他接来赴宴,自然也要先送他回城东南的平民区,谢重珩主动接了带醉鬼回家的活。
临分别时,顾奚朝摆弄着玉骨扇子,仍是难掩忧色,眉头微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两人本就不对付,酒后又容易冲动,他实在担心他们一言不合以命相拼:“要不还是你我换一下吧,我去跟薛兄讲,无妨的。或者我有迷魂散,能让人乖得像兔子,可以给他用点,有备无患嘛。”
这仿佛书卷成精的温雅青年非但随身带着歪门邪道的药,说起给人下药的事竟毫不在意,稀松平常得像是吃白饭。
若是旁人在此听见,免不了要惊掉眼珠子。但谢重珩却知道,这才是他在可交心之人面前飞扬跳脱的本性,寻常见识不到罢了。毕竟早年还在永安学宫的时候,少年顾奚朝就敢私下对他暗指将来恐怕要改朝换代。
谢重珩不禁笑道:“你怕我半道失手给他弄死还是索性卖了?放心,路上没有抛|尸的地方,不便杀人。至于卖的话,这样一位……”
他停顿一下,有些牙疼地抽了口气:“谁家缺个活祖宗还是怎的?卖出去那不坑人么?这点道德我还有。”
顾奚朝举扇遮掩,笑着耳语:“那都是小事。我是怕明日醒来就听说,你将他五花大绑,用飞船吊在西市十八坊的上空,挥着小皮鞭抽打示众。”
话毕也不看对方的反应,微微抖着肩,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重珩:……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你学坏了还是我想多了?
巫氏府在安邦东坊,正好在谢氏府的旁边。好在这醉鬼酒品极佳,不吵不闹,一声未吭,只泥塑木偶一般,呆滞地歪靠着车厢。
到了地头,巫氏的侍者将巫祁澈扶下车。即将进入轿辇时,他忽然挣扎着回头,深深看了谢重珩一眼。
正门外的灯火明透大亮,但他逆着光,面目在半明半昧中都有些模糊,虚妄得不似身在此世。那一眼中仿佛有万千心绪,过往人生,又仿佛空无一物,永恒寂灭。
不知怎的,谢重珩猛觉有异,像是被什么念头触动。然而不过一呼吸间,巫祁澈已经被侍者塞进轿中。帘幕徐徐飘落,遮断一切,方才的回望像是酒后眼花时的错觉。
他感触颇深,心头多少有点乱,直到见了凤曦,才知道那一眼的情绪、他的异样是什么:“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