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空间与米行的店面空间一般大小,是隔出来的二楼。
楼阁摆设陈旧,寻常人家堂屋的陈设,一张木桌,四条长板凳,完全不像是经营最大米行的商人所住之所。
唯二与女子身份相合的是神坛上供奉着两个牌位,大约是平常商人都爱供奉些财神,以及窗前的崭新的梳妆台。
孟添巽刚跃翻而上,稳稳站定,刚刚神色冷清的女子转身掀起衣摆跪了下去,孟添巽搞不清眼前状况,但多年的经验使他身体比脑子反应的快,伸手扶起女子,可女子刚被扶起,又径直跪下,压低声音拜谢道:“恩人,请受我一拜。我是许葳蕤,郑瑜的长嫂。”
压低声音掩盖不住的哽咽,雷厉风行的女子为自己失去的宝玉而不住啜泣。
郑瑜!
郑如琢!
尘封数年的旧名,旧友,旧事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翰林院当值的那段光阴中,郑如琢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润如玉,但是一遇到孟添巽说话就会夹枪带棒,看孟添巽沉默,言语上更加阴阳怪气,孟添巽忍让三次后,在第四次郑如琢说些旨意不明的话时,一句话怼的郑如琢说不出话来,看着孟添巽的眼神很是奇怪,像是第一天才认识孟添巽一样,明明他在殿试上见过孟添巽的口才。后来,郑如琢虽时不时依然会说几句,但也慢慢消停了。
郑如琢为数不多的提起一句家里的情况,是在送别宴上。
郑如琢外调为冲州通判,是第一个从翰林院走出去的人,翰林院的一众人都去了,包括少与他人聚会的张寅。
大家在席面上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谈论自己的将来,到最后大家都喝醉,孟添巽也晕乎乎的,坐在对面的郑如琢却突然端着酒杯,叫了他:“孟錾,我看不懂你,我也看不懂朝廷,看不懂……”
郑如琢脸色酡红,想来彻底醉了酒,话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转而说起一句:“我的长嫂说白露后要多多添衣,额!”郑如琢轻轻打了个嗝,连带着说话的语气慢了下来,“你也是……”静静的伏倒在桌案上,不似在一旁一直耍酒疯的高允。
尾音囫囵,不过孟添巽听清了。
阔别数年,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孟添巽在刹那间稳住心神,重新扶起地上的许葳蕤,温声安慰道:“原是故友之亲,未能拜会,还望见谅。”
当年突闻郑如琢死讯之时,是孟添巽与郑如琢初称好友之际,孟添巽收到郑如琢的求助信后,不顾魏鸿渐反对,马不停蹄的到冲州任职展开调查,刚到任冲州安福县知县开始审理一桩孤寡老汉的田被村霸强占的案件突闻这场变故。
可变故就是变故,变化无常,瞬息万变。
上一刻,孟添巽依照郑如琢的书信查搜罪证。
下一刻,孟添巽收到郑如琢的死讯和罪证告书。
多年同朝官,一瞬同志友。
孟添巽押在案卷下的回信还没来得及寄送出去,郑如琢就已被钉死在贪官柱上,不得解脱。
孟添巽在那一刻脑中紧绷着的弦丝绝断,审理、判决、定罪一系列流程疾如风般一丝不苟的完成,惊堂木一响,孟添巽穿着飞禽官服奔向马厩,踏马而去。
怒火燃遍周身,孟添巽压制着烈火,重着御史官的红袍出现在中正殿内,一开口便是讽刺,“各位京城的大人们,别来无恙啊?”
高坐龙台上的人看见来人收起阴沉的脸色,眸中闪过慌乱。
招呼完高官,孟添巽向高台之人行了一礼,高声道:“皇上,臣来请安了。”
欺瞒哄骗,咬牙切齿,满口谎言,满心创伤。
袁志忠悠悠开口道:“孟大人,可是有事要奏?老臣记得孟大人才贬官到外做知县,擅自回京可是死罪。”
“死?”孟添巽轻飘飘的看了一眼袁志忠,目光又重新聚焦在魏鸿渐身上,“死有何惧?死得其所,求之不得。”
愤恨、失望、委屈,孟添巽分不清,魏鸿渐分得清。
朝堂之上,百官面前,魏鸿渐缄口不言:“……”
沉默的殿堂并没有吞没孟添巽的怒火,火愈烧愈烈,直至将孟添巽彻底点燃:“微臣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郑如琢实有冤情。”孟添巽伏地以请。
“……”
“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郑如琢实有冤情。”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朝堂之上,无人回应。
“孟知县,皇上早已盖章定案,这个案子已经结了。”站在一旁的张寅走到孟添巽的身旁开口劝道。
“臣。”孟添巽咬牙,一字一句更加用力的喊道:“请皇上彻查郑如琢一案!”一如既往的不识好歹、不看形势,“郑如琢实有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