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拿钥匙把房门锁好,蹬蹬蹬地从三楼跑了下去。
他没有去业务室,而是装作上厕所,往敬文家厨房的方向走。还没到厕所,他又停下脚步,回转身盯着灯火通明的业务室。
电话机话筒已经转到了蔡东明手里。他正在与话务员沟通,似乎联系不上王教授。
这时从宿舍楼方向走过来一个女人,估计是去上厕所。
王加根站的地方是通往厕所的必经之路。黑灯瞎火,他站在这里,说不定会吓着别人。想到这儿,他在那女人到来之前,也向厕所的方向走去。进男厕所撒了一泡尿,他又回到原来站的地方,继续观察业务室的动静。
“还是没人接?”蔡东明问话务员,然后说,“那就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方红梅和蔡东明都从业务室出来了,一起走向副食品批发公司的大门。
难道他们要去散步?王加根紧张起来,马上拟定行动计划。如果他们去散步,他就冲过去把方红梅拦回,并且奚落和警告蔡东明。
见两人已经走出大门,王加根大步流星地跟过去,躲在铁门后面。
“你回去吧!”蔡东明对方红梅说。
王加根这才放了心,赶紧往宿舍楼方向跑,一口气爬上三楼。开宿舍门,回到写字台前面,装模作样地继续抄稿子。
他估计老婆马上就会回来,可是直到他抄完一页纸,还是没见到方红梅。不要脸的婆娘!肯定赖在大门口骚杨柳情。
太气人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跑上跑下,跑进跑出,颠来颠去,兴奋得如同打了吗啡!她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异性相吸?因为有男生单独拜访感到自豪?
方红梅回来之后,王加根毫不客气地向她提出了质问。
结果,她对老公的表现非常失望,还埋怨王加根小心眼,不该自始至终不与客人讲话,冷落别人。
“我又不认识他,跟他讲什么?”王加根理由十足地反驳,“问他是哪儿人?结婚没有?谈朋友没有?要是他没结婚,又没谈朋友,我就建议他,快谈个女朋友吧!快点儿把婚结了吧!免得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处跑草!”
“算了!别为这事搞得大家都不快活。”方红梅主动息事宁人,补充了一句,“醋坛子!”
王加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谈起了在地区教委交稿子的事情。
“我们今天晚上去旅社睡吧!那里用热水方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加根提议。
方红梅自然乐意。她赶紧清了一套干净衣服,带上毛巾、牙膏、牙刷和洗发露,和王加根一起去了国光旅社。
第二天上午,方红梅去参加函授结业考试,王加根则赶着把邹山青的稿子抄完,送到了地区教委。
走进人事科,却没有见到王青松。
“他临时有事请假了。”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谢顶的老男人这样回答,接着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请假了?”王加根非常吃惊。
“是的。他老丈人出世了,昨天晚上赶回了老家。”
王青松的老丈人?李艳红的父亲?他是王李村的老队长,王厚义的前任。王加根自然非常熟悉。老队长为人善良,性情温和,在村里口碑一直不错。他身体那么硬朗,总是挑水挑大粪,怎么突然间就去世了呢?王加根感觉人生无常,心情异常沉重。
“我是来交《红烛颂》的稿子的。昨天是王老师审的,我按他说的意见修改好了。”
听王加根这么讲,坐在另一张办公桌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开了腔:“老刘!稿子你帮忙看一下吧!王老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老男人脸上露出巴结的笑容,点头哈腰:“好的。胡科长!您就放心吧,这事我来处理。”
姓刘的老男人对王加根也客气起来,说可以把稿子交给他。
“哟嗬!张国学亲自操刀。”见到文稿的作者中有老熟人,老刘打了个惊张,兴趣盎然地对王加根说,“我先看看。你等一会儿啊。”
王加根点点头,在长条椅上坐下来。
“写得很有文采嘛!感情真挚,酣畅淋漓。虽说张国学挂了名,我估计你是主笔。是不是?”老刘试探地问。
王加根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不错不错!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老刘看完后赞不绝口,又问王加根,“你今年有没有三十岁?”
“二十六。”
“我说嘛,真不简单……”称赞过后,老刘又皱起眉头,“不过呢,这篇文章稍微长了一点儿,内容有点儿杂。你读过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没有?他那篇散文,最开始写了二十多件事,效果不怎么好。后来,大刀阔斧地忍痛割爱,只选择了其中的三件事来写,一下子轰动了全国!文章不一定要长,事例不一定要多,重要的是要典型!写出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就说你这篇文章吧,像改善办学条件、关心教师生活、健全规章制度这些内容,别的文章写得比较多,而且比邹山青做得好。你再去写就没什么典型性。你可以从控制学生流失这一个角度来写,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市场经济的发展,对教育的冲击是很大的,现在辍学经商和出门打工的学生越来越多……”
“可是,邹山青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并不突出呀!”王加根提出异议。
“怎么可能?一所农村民办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和在校学生巩固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没做工作怎么可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老刘反驳道,“写东西要深入生活,进行调查研究。我建议你回去,找邹山青好好谈一谈,让他回忆一下在控制学生流失方面所做的工作,提供些素材。吃点儿苦,伙计!写文章本来就是一件苦差事。”
听到这儿,王加根感觉很无奈,只有站起身,闷闷不乐地走出地区教委人事科。
老刘的高谈阔论,意味着稿子又得推倒重来。
王加根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如果是这样,又没办法向牌坊乡教育组交代,也对不起可怜巴巴的邹山青。
“忍忍吧!好歹把这篇稿子交出去。以后再有这样的差事,哪怕丁胜安磕头作揖,我也不上他的贼船。”王加根自己劝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按照老刘的要求写,这篇稿子又没办法弄。因为他并不清楚邹肖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那么高与邹山青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在控制学生流失方面他做了哪些工作。还有,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两个人,如果整体重写,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张国学的意见?
想到这一点,他就决定去一趟市教育局。一来为稿子,二来想打听一下方红梅调动的事情。
见到张国学,王加根把两次到地区教委送稿子的情况作了简要汇报,问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领导说咋办就咋办!”张国学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又不可能绕过老刘这道关卡,直接把稿子交到郭教授手里!”
王加根觉得也是这道理。出于尊重,他问稿子重写之后张国学还审不审。
“不审了。市教育局这关已经通过了,下一步就是地区教委。无论地区教委要求怎么弄,我都没什么意见。”
“可您也是作者啊!”王加根提醒道。
张国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这个没有关系。我对你百分之百信任!”
王加根再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又转移话题,问他老婆调动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没有研究。等着局里开党委会。”
这话听起来,与他当初想调律师事务所时,汤正源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他难免有些着急。从市教育局返回国光旅社的路上,他心情糟糕透顶,感觉特别不舒服。
孝天地区教委的那个老刘,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其实都是纸上谈兵,完全没有可行性。这人还引经据典,显得自己特别有水平。一大把年纪了,在胡科长面前就像一条哈巴狗,说话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跑前跑后。一会儿拿墨水,一会儿传电话,一会儿递胶水,恨不得把胡科长当老母亲供奉。可这家伙对来找他办事的人,又是另一副嘴脸,装腔作势,哼哼哈哈,想起来就让人恶心!孝天市教育局这个张国学,明目张胆地剽窃别人的劳动成果,没有丝毫的羞愧之感,理所当然一样……
曾经有段时间,王加根特别想去行政部门当差,现在发现在行政单位工作也就那么回事。他的脾气和个性,很难适应。他不可能像老刘那样,成天装出一副笑脸,跑前跑后。想起那样的日子,就感到后怕。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活着就要堂堂正正,开开心心。不能被别人主宰和操纵,更不能按别人的意志去工作和生活。也许,他只适合当教师、律师或者作家,教书,打官司,写文章。摆脱外界的干扰,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不低三下四地求人。
邹山青补充“粮草”返回孝天城,听说稿子要重写,又是一张苦瓜脸。他搜肠刮肚,在记忆的长河中寻寻觅觅,提供了一些素材和资料。王加根拼拼接接,勉强整理出了一篇新东西。他们再次到地区教委交稿子时,心里惶惶的,生怕审稿人又出幺蛾子。
人事科里坐着胡科长和老刘。
王加根径直来到老刘办公桌前,把稿子交给他。
老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起钢笔,在稿子首页上方的空白处写了“呈胡科长审”几个字,就把稿子退还给王加根,叫他去找胡科长。
王加根于是来到胡科长面前。
邹山青站在门外走廊上,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内急,又自作主张地去了厕所。
胡科长接过稿子,隔着桌子问老刘:“邹山青?就是刚才那个穿黑裤子、解放鞋的老头儿?”
老刘回答:“是。”
胡科长又打量了一下满头大汗的王加根,再粗略地看了看文稿。
“这篇文章写得太单薄了!”胡科长看完后,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一板一眼地说,“报告文学也好,人物通讯也好,都应该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主。既然是刻画人物形象,就应该从多方面去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邹山青二十八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该为党的教育事业做了多少事情!你怎么只写了控制学生流失一个方面?”
“我最初并不是这样写的。”王加根懊恼地望了一眼老刘,“我……”
胡科长不耐烦地打断:“知道知道。写书嘛,哪有那么容易的?文章不厌百回改!多修改几次,总是有好处的。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呢!托尔斯泰写长篇小说《复活》时,仅玛丝洛娃的肖像描写,就改了二十多遍。做学问嘛,就是要有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重新理一理,要从多方面反映邹山青的工作成绩,这样人物形象比较丰满。抓紧一点儿,时间不等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再也受不了这种愚弄和折腾,回到国光旅社,他叫邹山青去结账,扬言再也不侍候那些王八蛋了。
邹山青以为他要撂挑子,头一下子就大了,急得出了一身汗。
王加根笑着说:”稿子我肯定会写的。但初三下半程补课开始了,我得回学校上班。稿子只能在家里写,写好了再送过来。”
“谢谢!谢谢!”邹山青点头哈腰,“王老师辛苦!”
王加根没有应声,其实他另有打算。几次审稿子,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讲,忙得他晕头转向,折腾得他够呛,让他忍无可忍。他不准备继续为修改稿子劳神,回牌坊中学安心补课,再把最初交给张国学的那篇初稿送到地区教委。就这么个东西,用也好,不用也好,他再也管不了,不想为此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调动的意愿也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强烈了。无论是调卧龙乡政府,还是调卧龙法庭,似乎都不能让他满意。他对行政工作没什么兴趣,也丧失了信心。还是先把方红梅调到卧龙高中,他明年全力以赴考律师。破釜沉舟,争取挤进孝天城。现在最让他犯愁的是,如果方红梅调到卧龙高中,欣欣怎么办?孩子是跟着他,还是跟着方红梅?一家人分成两个摊儿,生活如何安排?
几天后,方红梅带着欣欣从方湾回来了。
王加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再去地区教委送稿子应该差不多。另外,他想去市教育局看看方红梅的调动办得怎么样。他把暑假补课的课程表交给老婆,让她顶替自己上课,然后去邹肖村找邹山青,再次前往地区教委。
让他们惊喜的是,这次交稿子出奇的顺利!
当时人事科胡科长、老刘和王青松都在,王加根把稿子交给王青松,顺便说了“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表达对老队长的哀悼。
王青松看完稿子,说修改得还不错,基本上吸纳了他的意见。
可事实上,这就是王加根最初送到市教育局的那一稿,一个字也没有动。
稿子交到胡科长手里,也非常顺利地过关了。
走出地区教委,王加根一身轻松,忍不住暗自发笑,得意地向邹山青透露了最后一稿的猫腻。
邹山青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必要找住的地方了,你回花园吧!”王加根对邹山青说,“我在城里办点儿事,处理完了再回去。”
两人就此分了手。
王加根急匆匆地赶往市教育局,来到二楼人事股。
张国学不在,屋里只有人事股“一把手”汪股长。
他向汪股长敬了一支烟,询问张国学去哪儿了。
“他在家里写材料。”汪股长不冷不热地回答。
王加根非常失望,本打算转身离开,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问:“汪股长,我想打听一下,牌坊乡有个叫方红梅的老师,申请调往卧龙乡,不知调令下了没有?”
汪股长一楞,什么话也没有讲。
王加根这才意识到有点儿莽撞,说了声“对不起”,面红耳赤地退出人事股,下楼走出了市教育局。
来到大街上,他先抽了自己一嘴巴,后悔刚才操之过急。进商店买了几斤苹果,赶紧前往张国学家。
张国学果然在伏案写着什么,见到王加根,马上问:“材料没出什么问题吧?”
王加根简单地讲了一下送稿子的情况,委婉地告诉张国学,有些以前删除的内容,重新加进去了。
“没关系!既然是王青松要求加进去的,出了问题他负责!”张国学满不在乎地说。
王加根询问他老婆调动的事情。
“哪有那么快?”张国学烦躁起来,再次表明调卧龙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快开学了呢。”王加根小心翼翼地提醒。
“开学不开学,跟人事调动有什么关系?开学了照样可以搞。就算开学后搞不成,还有寒假嘛。”张国学恼羞成怒,“你要是再这样急着催,这事我就不管了!”
王加根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对不起”,逃跑一样地告辞了。
出门之后,他非常生气。当初交《请调报告》给张国学时,还送过两瓶酒和一条烟。
“收我的礼,剽窃我的劳动成果,居然还表现得那么凶!那么放肆,显然他并没有真心帮忙的意思,只是以调动之事为把柄,对我进行威胁,敲诈勒索。”王加根甚至怀疑,那份牌坊乡教育组和卧龙乡教育组签了意见的《请调报告》,张国学没有递交上去。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他居然还嫌我催得太急。教师调动工作一般都在暑假进行,开学后就比较困难,因为涉及到教学的连续性。王加根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心情极度懊丧。
现在怎么办?他拿不定主意。不远处就是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他又想到了周菊凤。还是去找找老同学,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周菊凤听过王加根讲的情况,也急得不行,但还是一个劲地安慰王加根,好事多磨。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她邀请王加根去她家吃饭,顺便让她老公帮忙出主意。
王加根没客套,骑上周菊凤的自行车,带上她就去了卧龙乡。
吃饭的时候,祝副乡长告诉王加根,他和曹庭长去找过市政法委书记曹云安,曹书记也去找过孝天市法院院长。市法院院长说,目前全市法院系统确实差人,但卧龙乡法庭却人满为患,没有多余的编制。如果王加根愿意,他们可以考虑让他去牌坊乡法庭。
王加根想了想,觉得去牌坊乡法庭将来还是夫妻分居,还得想办法往孝天城这边儿调,没多大意义。更主要的是,他对去法庭工作没多大兴趣,就谢绝了,说暂时不想考虑。
话题又回到方红梅的调动上。
三个人分析了各种情况的可能性,商量对策。
“你在市教育局还有没有其他熟人?”周菊凤突然这样问。
王加根想了想,记起前几天一起吃过饭的殷彬,回答说:“有个同届不同班的师范同学,叫殷彬,在招生办上班。”
周菊凤马上建议:“那你去找找殷彬,让他去摸一下情况,看看小方的《请调报告》到底在什么地方。”
王加根感觉有点儿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明,殷彬曾经追求过方红梅,被方红梅拒绝了。
“这没关系。不能说没谈成恋爱,就成了敌人。你们毕竟是同学,况且现在都有自己的小家庭。”周菊凤乐观地开导,“你去找找他,兴许他会帮忙的。”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王加根又骑车带着周菊凤进城。
在医院门口分手后,他就去市教育局找殷彬。
还真让周菊凤说着了。殷彬听过王加根的请求,很爽快地答应帮忙打听。他还告诉王加根,按人事股分工,张国学负责薪酬和福利,干部任免和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由汪股长负责。
“当初你就不该把《请调报告》交给张国学,应该直接交给汪股长。”殷彬开始埋怨王加根,“张国学拿到《请调报告》,给没给汪股长都难说!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向来比较敏感。”
王加根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样吧!我找个机会问一下汪股长,看他收到方红梅的《请调报告》没有。”殷彬热心快肠,“另外,我给你提个建议。为确保万无一失,你最好去找找师范时的书记张雨桓。”
“张雨桓?他不是调到地区实验中学当校长了么?”
殷彬笑着说,张雨桓人脉关系非常广,能够说上话。全市教育系统的事情,只要张雨桓出面,十有八九能办成。
“我从市一小调市教育局,就是张雨桓帮的忙。”殷彬坦率地说。
如醍醐灌顶,王加根的脑子里似乎又打开了一扇窗:“好!我这就去地区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