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言汐喃喃自语,她多年卧病,极少见外人,但也明了,寻常郎君入不得后宫,面前这人因是侍卫之流,笑意盈盈道,“你在哪处当值,我向阿爹讨你可好?”
“禀殿下,臣在内缉厂当差!”少年淡淡声音打碎言汐幻想。
内缉厂、缉影卫!
缉影卫乃皇帝私卫,官名亲卫,与勋卫、翊卫并称三卫。缉影卫是私下称呼,上奏天听、刺探情报、抓捕官员,权利极大,且只听从帝王命令,无须遵循律令,直属皇帝管辖。
纵年岁尚小,不知里头诸多弯绕,却也耳闻过缉影卫,言汐晓得若旁的便罢,左右不过个侍卫。偏是缉影卫,缉影卫是杀器,专为皇帝办事,不可擅动。
想来阿爹不会轻易给了她,言汐略觉委屈,抿唇,眸色渐沉,还是不甘问了句,“一年前,可是你救了我?”
“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少年郎微微挑起眉梢,凤眸深邃黝亮,敛下眉间锋芒,冷漠而疏离,淡淡道,“殿下下回若有兴致,还需带够侍从,切勿再一人独行才是。”
“大胆……”一旁似云大喝,被言汐抬手制止,稍稍低头眼眸黯然无光,没精打采道,“我这身子不成……只怕连门都迈不出,倒不若好生呆在里处……罢了,今日相遇,也算缘分,苏亲卫,今日叨扰你了,我是时回殿,你好生当职去吧。”
若如可以,她怎不想出宫游玩,可她身子孱弱,一点寒凉都受不得,更别提春日游园。这般想着,言汐勉强扯起唇角,不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去。
身后少年目送她纤瘦背影消失,收回视线,转身去了延英殿,丝毫没将方才事情放在心上。
这厢,言汐回寝宫,心不在焉吃了碗汤,躺在榻上发怔,一旁挂着盏琉璃灯笼,摇曳烛光映照墙壁上,晕染开斑驳痕迹。她半阖双眼,睫毛轻颤,忽地睁开,面色逐渐苍白,咳嗽两声,撑坐而起,急忙捂嘴,一阵干呕,吐出几颗血红珠子,滴落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一旁奶娘吓坏了,赶紧替她拍抚背脊,焦急唤人请太医来。
她脸上浮现病态苍白,额际冒虚汗,此刻太医匆匆赶来,众人抬眼一看,几乎呆愣,来得是太医令不错,为何身后又跟了位少年郎君?
不单宫人,言汐亦呆傻不知反应,不知太医令何时为她把脉施针,何时煎了药来,竟浑然不察。待她回神,胸前不再绞痛,只余隐约疼痛。方才惊讶道,“苏亲卫,你为何在此?”
苏离垂首站立,面色平静,还未开口,太医令含笑说道,“苏亲卫是陛下特地命着跟来的,殿下莫担忧,苏亲卫医术极好,现这方子便是他与微臣一道斟酌配出,殿下放宽心养病即可。”说罢,取出一瓶药丸来,交予女婢,“这药微臣特地试过,效果不俗,殿下安心服用。”
言汐心中满腹狐疑,太医令林元,医术自然可信任,又侍奉两代帝王,最为谨慎,却对苏离如此热络,实是蹊跷。故不接话,静静瞧着苏离,“这药,是苏亲卫所配?”
“臣未有这般能力。”少年薄唇轻启,语调平和,“这药是臣偶尔所获,然有此物,殿下能安心养病,日后许是可出宫逛逛,莫要憋闷坏了。”
他嗓音清润清冷,宛若潺潺流水淌进心田,叫人舒适,然话语中内容,让言汐心底一跳,难以遏制流露出喜悦疑惑,侧目盯住少年俊美五官,“你这话何意?”
苏离将她表情尽数纳入眼帘,不知为何想到一人,明是完全不同,就觉相像。随而难得心软,暗叹若非患有心疾,定是个活泼灵透的姑娘,“殿下身子骨虽弱,终归自幼好药紧着,只要好生将养,出去走动是并无大碍的。”
“如若殿下实是担心,来寻臣,有臣在,陛下想来会同意。”少年眉眼无比认真,一双潋滟凤眸,仿佛藏匿万千风华,叫言汐失神无言。
那年她七岁,他十三。
自此后一十载,皆因他而岁月惊艳静好,无风亦无雨。
“彼时他尚未展露头角,然日后盛宠已初现端倪,不知与阿爹做了何等许诺,当真带我出宫闱而无人阻拦。”言汐回忆过往,声音轻快,“他,也将我护得极好,偶有犯病,因他医术无双,不曾伤及分毫。我现吃药丸,皆是他细细调配。”
“寒……”晚柠默然,少女声线婉约柔软,宛如莺啼,是那般欢愉。有这样过往,又如何走到今天这地步的。
“宫中太医道我先天不足,活不过二十……”言汐垂眸掩饰眸底黯然,轻咬唇瓣,“纵是他,不过再吊这命几年,叫我舒畅些,勉力活至二五……所以我不曾与他说过分毫,他,恐是对我无甚念想的……这般亦好。”
语气是无比平静淡然,让晚柠心口疼痛难忍,伸手握住言汐纤细手指。她指节苍白,指尖温度亦冷,比之冬日还冷彻骨髓。
晚柠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紧紧攥着她手,言汐所悲并非苏离一事,她终究还是怕死的,哪怕她早已经看透生死,仍不愿放弃活命机会,不愿疼她、爱她阿爹遭丧女之痛,不愿两位兄长,因她受累。
然她清楚,阿爹兄长本就因她身子担忧,为她操劳。她希冀日后,如若她去了,她之亲人可释怀,莫要太过悲伤。故她做开朗姿态,笑容恬静,坚强乐观,不愿再叫他们牵肠挂肚。
她贪生怕死,这是她最大秘密,她曾怨恨苍天,这是她最深黑暗。
泪几乎坠落,晚柠抬袖拭其泪,极度后悔提起此事来,努力露出笑颜,打趣道,“要非此番,我都不知你与府尹还有这般过往,不若我将人拽来,你与他说清楚……不好,不好,这等事怎能让姑娘开口,唉,真不知寒你看重府尹哪点……”
那般生硬转移话题,叫言汐哭笑不得,扬着头,嗔怪瞥她一眼,“不正经!他其实很好,我不曾与他说过,他又如何得知,我亦想他日后能福寿安康,子嗣满堂。”
“我跟你说的,并非一事!”晚柠心尖钝痛,面上笑道,“府尹他性情冷淡较真,若为官做友倒是不错,要当夫君……我瞧着不行,跟石木似的。”
晚柠所语有安抚言汐之意,也为她肺腑之言,她跟苏离有段时日,总算摸出他秉性。为人寡淡,平日除却公事,再不见其他,儿女情长更不放于心上。
且道句不中听的,苏离那性子,注定孤独终老,是个天煞孤星命。纵其再玉质金相、端方华美,晚柠也难以有丝毫倾慕。
“胡言乱语。”言汐轻笑,“世人各有不同,情之一字又岂是这般容易说清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难以用言语描绘。言汐笑意浅浅,眸光幽远绵长,恍惚飘荡在云海,不知去往何方,似是自嘲般道,“何况,我与他,绝无可能!这般,其实,亦好……”
虽无情缘,终归朝夕相伴,有一人可牵挂,亦有父亲兄长疼爱,血亲百般疼宠,一生金尊玉贵、平安顺遂。若生于寻常人家,莫说双十年华,便是周岁都未必活过。
侯服玉食,灵丹妙药,生生为她续了命,她有何不知足?以别无奢求。
独,略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