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高傲中带有鄙夷目光,仿佛看蝼蚁的轻蔑姿态令唐旌怒火滔天,再顾不上其他,扑到苏离面前,却被衙役一脚踹开。
“放肆!”衙役喝斥一声,唐旌疼得蜷缩颤抖,仍旧瞪圆双目。苏离坐在圈椅上,淡淡瞥了他眼,声音冷而锐的宣判他之结局,而后连俯瞰,都不愿俯瞰唐旌一眼,任由衙役将其压下。
注视唐旌被衙役强行堵嘴画押,拖离公堂,晚柠放下手中笔,只觉背脊沁出冷汗。竟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不同于先前所见,唐旌心思太过龌龊,比之那些恶贯满盈的匪类,唐旌更显阴狠歹毒,忘恩负义,叫晚柠不寒而栗。
许是匪徒再如何杀人如麻,离她生活终究太远,而唐旌这般人物则近在咫尺,触目惊心。
晚柠心神不宁模样被言汐瞧在眼中,扶住她肩,关切安慰。正整理卷宗的晚柠不住按压胸口,那里跳得厉害,她竟怕了。
整理心绪,晚柠面上云淡风轻,不愿多谈,言汐就不再提起,换了旁的话题,小心逗晚柠高兴。晚柠感动于言汐用心,欲言又止想说不必如此。
并非强撑,若是前几年来,她想是会魇着,担忧兄长父亲交到如此忘恩负义中山狼,遭遇不测。然先经历如此多事,她倒是坦荡了,想来不论以后发生何等事,她都能泰然处之。
只是言汐这般用心,晚柠不忍辜负美意,即是散尽烦意,面上笑容浅浅。然晚柠调好心情,可言汐接连几日心神不属,频繁走神。问起又道无事,晚柠不免纳闷,幸她观察敏锐,窥出几分端倪。
“长离,长离!”盈钰推门而入,脸颊泛红,打破沉寂。她换回女子装扮,穿着一色火红裙衫,并无珠饰,如男子般高高束发,虽略有不伦不类,可也在艳丽眉眼间增添了英气勃发之姿。
她长得极好,性情又与时孟极像,颇为爽朗豪迈。但两人站于一块儿,倒略有不同,时孟明艳大方,五官精致鲜妍,深邃立体。加之国公女身份给予气场,非寻常人能比拟。
而盈钰乃为英艳,浓眉丰唇,下颌明显,颇具英气,兼具男子之俊,女子之秀,随性潇洒间有些许妩媚风流,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使其气度独特。
这些日头下来,不论晚柠或是时孟都喜与盈钰相处,言汐虽不好动,瞧着冷清,也是平和温婉的,四个姑娘倒是玩闹成一团。可有时,言汐定定凝着盈钰,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愁绪艳羡。
譬如现在。
盈钰眼眸晶亮望着苏离,神采飞扬,“长离,我在东市处,寻着了家铺面,里头的扶芳饮味道很好,不知掌柜的加了何物,丝毫不苦涩……我买了好些,都来尝尝。”
说罢,将汤饮分于众人——盈钰不缺钱财,最喜尝试新物品,遇着好的常会带来,给与她们尝尝,晚柠早已习惯。轻尝扶芳饮,味道果然不错,眼眸转动间,清楚瞧见言汐看着前头,眉间挂着抹怅然若失。
前处,正批阅案宗的苏离微微挑眉,对汤饮没甚兴趣。盈钰见状,拉了苏离胳膊,催促道,“尝尝,这是我特地带回的,你若一口不尝,岂是不给我颜面。”
苏离与盈钰是多年好友,深知其性,知不从她所愿,她定会不依不饶,依言浅尝辄止,道了句,“尚可。”继续处理公务。
将此收入眼底,晚柠心念一动,脑中浮现一不敢置信想法。再见言汐苦笑愈深,露出往日从未见过愁态,心下一沉,恐真如她所想了。
有了这念想,晚柠寻了个只她两人时候,眉目严肃瞧着言汐,道,“寒,你近些日子到底怎了,若身子不适,还需早说才是,莫要晦疾避医。若是其他,可否与我说道一二……”
言汐垂下眼睑,掩去黯然情绪,勉强勾唇笑道,“我无妨,只最近有些乏累,故瞧着精神不济。”
晚柠蹙眉,见她今日疲惫模样,不悦道,“莫要骗我,你有心事……我也猜到些许,你不愿言,就且听我说来,因苏府尹吧,想来也有盈钰缘由。”
话语是隐晦,然言汐本是心怀执念,如何听不出。她抬头,神色复杂,半晌后低哑道,“你既然已知,我便说句掏心窝子话,以后就当做瞧不见,不过两三年光景,怕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什么?”晚柠怔愣,心尖蓦地揪紧,“你……”
言汐扯了扯嘴角,笑意寡淡,“可想听听一切始末?你需应我,接下话语不过幻梦一场,听过便忘,水衡,你可答应?”
晚柠心乱如麻,自然应允,“你讲,我听。”
细细想来,那事已过一十一载,尤记那年暮春,牡丹初绽,芳菲似火,灼灼娇蕊盛放,暖阳倾泻而下。言汐出生即患心疾,鲜少出门,偏年幼好动,厌烦了无论何处皆小心翼翼、大惊小怪模样。
任性下,一人到花园赏景,不许他人跟随。满园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开得绚烂夺目,映着她脸庞粉嫩白皙,更显娇憨天真。言汐俯身,摘取一朵牡丹握手,牡丹香甜沁鼻,惹人迷醉,心下欢喜难以言喻。
然她身体羸弱,行至湖边,暂于亭中休息,忽闻水响,回首一瞧,竟有一条鱼跃出湖水。欲前往看仔细些,不曾想失了脚掉下去。
湖中冰凉,水声哗啦,几乎要淹死其中,好容易救了上来,又犯心疾。救她的少年郎赶忙施针,稳住她心神,又匆匆怀抱她奔向殿内,请太医诊治。
言汐原就体虚,此番落水,生生昏睡三日,醒来榻前是眼眶泛红的兄长,是焦急恼怒的阿爹。她心中愧疚,记不得其他,独努力安慰阿爹兄长,不论麟嘉帝如何震怒都全盘接下,却难减麟嘉帝怒火,直命言汐在榻上修养月余,不得下榻。
哪怕病好,仍只待在殿内,言汐知是自己不对,从此改了性子,安静平和,安稳做个易碎珍宝,再不争吵要去顽——她不愿叫亲人担忧,换了模样,唯愿他们可放心一二。
日子渐渐过,宫中都道言汐沉稳许多,有了公主气度。言汐听闻,不过一笑,若可以她何尝不想任性些。但阿爹已足够劳累,还是莫要去惹他烦忧。
实是按耐不住,就带了人,随意在附近逛逛。或说这般机会都极少,年岁渐长而心疾愈重,加之落水一事到底伤了根本,仅痴长一岁,便叫言汐身子难以负荷,病了数场,再至暮春,也苦闷呆在屋内。
奶娘实怕她闷出愁绪来,便扶她到外头走走,温暖春光令她心绪好了些。然而身子不适,她只得闲逛片刻后,安静坐在石凳上,看奶娘为她取水,女婢为她遮阳。远方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面上不喜不悲,偶尔叹息,仿佛一缕青烟飘渺。
不知过了多久,言汐原要说回去,侧头间却瞧见一少年郎路过,无端的想起去岁之事,“丝竹……”
下意识唤了声,对上女婢疑惑眼神,她略有窘迫,见清风吹拂,吹得一朵丁香飘落,抿唇浅笑道,“丝竹,我瞧这丁香开得甚好,叫前头那人,帮忙折枝来。”
女婢虽不解,也照做而去,言汐坐于石凳旁,静望风姿翩跹少年郎,脑中胡乱回忆当初,救自个儿的那个少年郎,面容倒是记不清,唯独记得那人有双清魅凤目,漆黑幽暗瞳仁蕴含细碎星光,熠熠生辉。
她本想见人,然麟嘉帝不应,这叫言汐疑惑,纵被禁了足,她仍是这宫中唯一嫡公主,想见何人,理所当然能见到,为何此次,阿爹如此反对。然日头久了,身子时好时坏,言汐便也忘了。
“殿下。”正思量间,那少年踏着骄阳而来,光辉轻撒墨色衣袍,映着那卓绝姿容,少年郎步伐稳健,步步生莲,缓慢走至她面前,递上一支丁香。他眉眼冰凉,唇畔弧度恰到好处,礼仪完备的朝她作揖问好,“臣见过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言汐愣愣看着少年郎,一瞬恍惚,他眉目刚毅,并非寻常所见世家郎君清贵,却奇异叫她喜欢,微颤着指尖碰触少年袖口,“你叫什么?”
“臣,苏离。”少年朗声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