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缓缓连接身体,十六岁的越长玦静坐床畔,试图理解方才收到的三句话。
义父外出,这是很正常的。
托付友人……义父年纪大了,有朋友也不稀奇。
仰……慕?
偃宣谷踪迹难寻,她遵义父命令,与世隔绝地生活着,亦不觉有何不妥。义父说世人短寿,再青春正茂的男女,最后也要一抔黄土掩埋。既然如此,看多少风景,见多少人,又有何意义。
偃宣谷的春花秋月,就是谷外的春花秋月,偃宣谷的木雕铜像,就是谷外的纷纭众生。
她喜欢那些仗剑天涯的传说,但绝不会违背义父的意愿。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长眉斜飞入鬓,双眸迷离深邃,眉心一抹蓝纹更是弯得恰到好处,像挂满诱饵的钩般,吸引着游移不定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他在对自己笑。
那笑容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像睡前听到的故事中,踏月留香的风雅侠士,一举一动都留足余地,又引人遐想。
他不是自己刻刀下的木塑,谷里林立的夸娥铜像,自己雕得不称心就一刀削平,风吹雨蚀后就面目全非。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原来人,是这样的。
她扭转脖颈,顶着神蛊温皇愈加愉悦的笑意,打量起周围。昏沉意识逐渐回笼,恍惚之间,一缕细小的电流沿四肢百骸蔓延全身,在脑海中炸开从簇烟花。
这里不是偃宣谷。
“我……在谷外?”
顾不得秋意渐凉,她一把掀开被褥,“哒哒哒”地从卧房飞奔前厅,虚掩的大门无需使力,宛如陡然展开的蝶翼,将壮阔奇景载至面前。
翘脊弯弓,重檐玉齿;画中有画,楼上叠楼。
从未见过的景象占据视野,越长玦左瞻右览,几乎不受控制地扫过每处雕梁,心头却似山间迷雾,泛起阵阵空茫。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这里美得胜过任何梦境,但她做过诸多幻梦,知晓梦不属于任何人。
五更天明,终究要醒。
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攫住心脏,她喘不过气似地蹲下,剧烈咳嗽起来。喉间一片腥甜,几乎要把整副心肝摔在地上,耳畔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神蛊温皇羽扇轻摇,携欲言又止的侍女款款走来。只是站在那里,就让缥缈高阁黯然失色。
但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直到眼前病患不再颤抖,未愈合的伤口洇出浅红,才稍挪半步。
惑人毒香细如丝缕,他微微倾身,嗓音温润。
“此地景色,姑娘还满意吗?”
越长玦向后缩了缩,只攥紧掌心一角衣袖,“义父呢?我要见他……咳咳——”
秋风拂过,肃杀凉意自她唇口涌进,争先恐后地侵袭肺腑,她下意识想唤义父为自己拿药,却惊觉离家已远,无枝可依。
前是陌生人,后是陌生景,她像高吊半空的残屋,摇摇欲坠。
“我要回家……”
她发出幼兽似的呜咽,试图寻找可托付的至亲,终究没得到半分回应。
除了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那点诱人毒香逼近自己,连同毛绒绒的暖意,一齐圈住颤抖不止的薄肩,将羽毛般的重量压在心上。越长玦躲闪不及,被当头罩下。
“大病未愈,姑娘该保重身体。”
她怔怔松开双手,指尖传来织物的柔软触感,虚幻的包裹中,撞见双晓星沉夜的眼睛。生得过分好看的男人收回动作,懒散吩咐了侍女几句,后者将她扶起。
被托举的力道落在实处,给以支撑的勇气,她却恍若未觉,失神般追逐转瞬即逝的温柔。
譬如朝露,譬如夕晖,天地间一时无二的美景,她会驻足欣赏,看惯也无甚稀奇,左不过明日就会再生,重新回到自己眼前。
但这个人,刚才那点被隔绝尘嚣,完全圈住的庇护感,还会像春花秋月一样,往复回到自己跟前吗。
“你……”
越长玦摩挲着余温不在的披风,宛如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生了什么病?”
慌乱神色尽收眼底,蓝衣文士以扇遮面,将她这副表情上下打量一遍,悄然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