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蝶正在喂一只蝶蛊。
纤长尖锐的口器插入同类脊髓,虫躯微微抖动,张开双翼,冷蓝色脉络分布其上,流转神秘而危险的光。
数日前,这只蝶蛊曾停在主人肩头,尽职尽责地将越长玦的声音传至耳畔。有所听闻的她抱文书走过,途经主人浮生偷闲的院落,看见如丝绦垂落的幽荧下,悠悠摇晃的躺椅。
那把躺椅约莫真的很合心意,让主人锋芒暗藏的面容,都染上几许温和。
“他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俊雅风流的蓝衣文士“嗯”了声,端起手边清茶,不紧不慢浅抿,一点水色停在他唇角,泛凉薄的光。
“危险,恰是通往机会的唯一途经啊。”
他喉结微动,又姿态安详地躺了回去,手中从《三才剑法》换成《六脉神剑》,都是真迹早已遗失,街边哄稚童赏玩的画册。
但凤蝶知道,神蛊温皇从不会在赝品上浪费时间,此书既现身还珠楼,就是沧海遗珠的孤本。
她的主人,有一双洞彻明世的眼睛。
天下第一楼的廊宇回还,缥缈峰的云遮雾绕,乃至人心叵测,局势纷扰,都可尽数消弭于那泓幽蓝,化贻笑千古的愚妄。
他算得尽真相,也望得见结局。
“主人,他们会成功吗?”
“这嘛……”
蓝衣文士不置可否,放下书卷,停在肩头的蝶蛊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飞,展翼掠向远处。斑斓倩影珠光烁烁,即将没入花丛时,却硬生生停住,触角向后点去。
那里,有一只比它更流光溢彩的同类,正垂敛双翼,悄然凝视自己。
凤蝶默叹一声,心知这不过是主人毒功臻至化境后,随意拟造的幻象。连豢养的蛊都要骗,神蛊温皇不愧是神蛊温皇。
一退一进,一饮一啄,两只蝶蛊并翼翻飞,洒落碎星般的鳞粉。荧光与日阳相合,寸寸织就浅金密网,包裹缱绻蝶影。景像美轮美奂,无人向下分出注意,投去惊破虚妄的一瞥。
半空双影流连,地面形单影只。
阳光不曾穿过幻象,自始至终,都是追逐镜花水月的独舞。
耳畔传来愉悦低笑,一柄羽扇拂过,收回所有缠绵。光华夺目的彩翼瞬间支离,如梦幻泡影般坍缩消散,不留一点痕迹。
蝶蛊触角猛地震颤起来。斑斓彩翼一圈复一圈地徒劳飞旋,早已忘记当初逃遁的方向,只迷失在人为编织的绮梦,固执地寻找重返黄粱的入口。
最后,循着熟悉气息,重新栖在神蛊温皇指尖,乖巧驯化地伏首,贪恋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
那小小的掌中之物,传来千里外女子的嗓音。
“关押是暂时的,等事情结束,我送你回还珠楼。”
沉默片刻,她似乎想起什么,语气染上自嘲,又有些跃跃欲试的轻快。
“唉,再不见面,我和他的关系就要像被你咬断的钓竿一样,堕沉湖海了。”
神蛊温皇唇角微勾,噙一抹幽深笑意,将蝶蛊放归。虚幻蝶影再度出现,与失而复得的同类翩翩起舞。
他注视着半空中成双成对的景象,笑容却渐渐淡退。
“凤蝶啊,你觉得她会拜访多久呢?”
“……三天?”
重伤中毒的情况下,越长玦只待了十六天就迫不及待离开,现在活蹦乱跳,又没有赌约,恐怕三天已是极限。
她知晓越长玦的处世,也通读过她借阅的书籍,喜欢轶闻游记的人,大抵是坐不住的。
修长五指嵌入羽扇,蓝衣文士慵懒垂眉,漫不经心地梳理绕指柔羽。方寸院落外,琼楼玉宇高低错落,飞瀑如练天悬,遍植奇花异树,天下第一楼的盛景宛若画卷,歌赋难言。
“还珠楼大好风光,三天恐难尽收眼底。十六天,也略显短暂。”
“主人,她加入了阎王鬼途,武功很高,也有手有脚。”
“是啊。”
两人齐齐对视,凤蝶澄澈如镜的眼眸,乍然映照一双暗不见底的潭渊。
她在剑无极眼中,见过比这明亮百倍的神情。
少年剑客看她,是赤诚的爱、毫不掩饰的眷恋和一丝心意相通后,恃爱而骄的依赖。她认为这才是正常的爱情,绝非——
它不扭曲,只是极致。
所有与爱相关的复杂情绪,他避开所有柔软与温柔,单单只将一种挑出,放大至极。
九龙天书局中,与自己相爱的剑无极曾因为这种情感,被主人逼得近乎疯魔。九龙天书局后,她以为主人已学会放下,未曾想还能在今日,重现当年情景。
也许主人并没有学会,凤蝶心想。
他只是过于在乎我们,在乎到愿意违背与生俱来的本能,给我们另一种选择。
但越姑娘,是那么自由的人啊。
"哎呀呀,凤蝶大人的眼神,仿佛温皇是什么妖怪一样。"
蓝衣文士在她面前向来懒于伪装,羽扇轻摇,下达无声的命令。主仆间的默契心照不宣,凤蝶轻叹告退,为即将到来的客人准备居所。
织锦绒毯,黄櫳炉香,软烟罗帐。
她试着想多添几册风物游记,挂一柄名家名剑,都未被应允,只好将库房珍玩尽可能多地堆积,让整间屋子都华光异彩。
神蛊温皇脸上的满意笑容,一直持续至他们前往十殿阎罗,见蛛丝罗网和凄冷箫声纠缠,两道白影混战不休,直至箫音渐杳。
夜晚,蓝衣文士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从他悠闲摇晃的羽扇,雍容斜倚的身姿,想来对结果早有预料。
“主人——”
“哎~不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