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楼随范赛心回去范府。他是圣上亲封的逍遥王,有名无权,酒醉外宿罢了,年关多的是欢宴之人,这并不算出格,何况他们还有在幽州打过一仗的同袍之谊,再严苛的谏官也不会在年关头扫兴。
然而清寒月光下,有人身姿挺拔如翠竹。听见车轮的轱辘声侧身望过来,身边无一人随侍,像是被抛弃了似的。
范赛心没忍住掀开帘子,对着难得落魄的阮别棠阴阳怪气,“哟,这是谁家五岁就有神童之名、八岁就风闻上京、刚治水有功回来的麒麟子啊?啧啧,怎么这么不被人待见啊,端王殿下他人呢?”他张望后佯作惊讶状,大声奚落道,“是不是终于受不了一些城府太深的人啦,啊?”
阮别棠的反应平静到诡异,双手合拢抬了抬臂,向车内的时楼行了一礼,“参见逍遥王。小臣不慎误了宵禁,既然同路,还请范将军载我一程。”
看见范赛心满脸疑问,仿佛吃了什么脏东西的滑稽表情,时楼笑得乐不可支,轻声嘲笑,“叫你嘴贱,非要招惹人家。”阮别棠一副不速之客的架势,时楼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于是在范赛心哀怨眼神中清了清嗓子,“更深露重,侍郎快上来吧。”
应允的时候犹带几分没压制住的笑意,阮别棠抿了抿薄唇,又行一礼,“那小臣就失礼了。”
他人看着清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近了才发现并不瘦小,宽敞的车厢塞进三个人,还是拥挤了些。范赛心嫌弃地撇了撇嘴,“嘴上说着失礼,动作倒是利落。”
从小就不对付的人,不会因为长大成人就能和平共处,何况是范赛心这种人。
阮别棠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还是苍白的,正靠着车壁缓神,没有理会他,一双狭长清冷的眼,静默地看向了时楼的方向。
时楼低头把玩着腰间垂挂的螭纹玉佩,车厢中暗极了,只有范赛心为了透气掀开的帘子放进来几片薄薄的月光。范府的车夫技艺高超,只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鞭响,时楼安然地待在暗处,却并不看阮别棠,柔和嗓音打破了车内寂静,“侍郎为何看我?”
范赛心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
“景王的车辇率先离去,殿下却在范府车中,不知是何缘故。”阮别棠问。
“我非得跟着景王兄不成?”时楼从佩带上解下了那枚玉佩,放在月光下比划,眯起一只眼睛透过圆环看阮别棠,将他一直郁结的事实化作轻巧问题抛给了他。
无论哪段路,他从来不是非得跟着裴苍。阮别棠这么在意这一点,那他多说两句也无妨。这位是个聪明人,不说也会怀疑。
阮别棠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他蓦然感受到了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沉着声一字一句道,“殿下自小聪慧,远胜于常人,是臣僭越,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怎么会,我可是一如既往,未曾有什么变化。”时楼从黑暗中探出身来,阮别棠瞳孔骤缩。
原来您对大皇子,早有不臣之心……不,应该说,从来都是不臣之心!
“……殿下当真是坦诚。”阮别棠看着在一旁一声不吭的范赛心,见这莽夫一脸若有所思,心中便又多了几分猜测。
看来六殿下秘密不少,如狡兔三窟,在不同人那儿藏着不同的秘密。
既是幼时宿事,又与范赛心有关,五皇子被贬的幕后推手也就板上钉钉了。
阮别棠心思千回百转,暗自叹息,面上早已收敛好,回到之前不动声色的淡然。
“到了。”范赛心突然出声,客客气气地替他掀了帘子,说着“您请”,语气听上去却更像是“快滚”。
阮府的匾额是先帝所赐,这么多年下来也是纤尘不染。小厮听见动静就提着灯笼开门来迎了,看清来人更是忙不迭来扶。
“少爷?!墨心刚刚带人去接您呢,您没瞧见吗?”
“许是错过了,去把人叫回来吧。多亏殿下和范将军,不然还得等上一会儿。”阮别棠下了车,却又被喊住。
“诶,阮别棠!”传来六殿下的声音。
他条件反射地接住抛掷来的东西,来不及说些什么,那马夫在主人的催促下一扬鞭子,“啪”的一声,车轮碾着石板地,吱呀吱呀地离去了。
阮别棠低头解开系紧的丝帕。
里面是一枚螭纹玉佩,一根束发的玉簪子,一朵绢花,两个银搭扣,和几块干点心。
这玉佩是六殿下从身上拆下来的,玉簪方才还在他发间,而这点心大概是从车厢里摸出来的,寻常用来垫饥,以防不时之需,味道并不多好。
“少爷?”小厮抖开斗篷为他披上,见阮别棠站着不动,不由出声询问。
“无事,走吧。”阮别棠将东西收起,无奈地笑了笑。
都还记得。
当年困于深宫,那人托他带些女儿家礼物。他很是苦恼过一阵,最终才从市集挑出几样来。
一枚白兔玉佩,一根花木钗,一根绒线步摇,两颗银铃铛,还有额外的一包白糖糕。
这是投以木桃报以琼琚的意思,还是两不相欠的意思。
阮别棠不是贪心之人,今晚试探出消息来已经满足,手中的东西还真颇有些烫手。
而另一边,范赛心目瞪口呆地看着时楼拔下发簪,乌发落了一肩,“你干嘛给他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