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戟不明白为什么皇后要把他召到椒房殿里来,并且指明只见他一个人,不许安澜公主陪同。
皇后把下人们都远远地支使开了,空空荡荡的殿内,罗戟一个人站立着,皇后端坐于上首,目光垂下来,一言不发,这让他觉得自己在接受天神的审视,端得也只是垂手沉默。
殿内非常温暖,碳火并着暖融融的熏香让罗戟几乎汗流浃背。
“驸马,知道本宫召你过来是因为什么事吗?”
罗戟回答得很恭敬:“微臣不知。”
皇后的语气是一点也不客气:“再想想,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话。”
于是罗戟真的认认真真、搜肠刮肚地开始回想。
肯定是和公主有关的,他肯定是哪里做得让公主不满意,被公主在皇后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这无妨,在接到圣旨赐婚的那一刻,罗戟就知道这是自己余生的命运走向了。
他不反抗,也无力反抗。
公主不知道他和顾青杳的过往,她只是喜欢了一个男人,而她的权势足以让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只是这个人恰巧不幸是他而已。
公主是个很善良,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的女孩子。是的,她还是个孩子,她的目光中有属于孩子气的单纯和清澈,叫人没法认真地细看,一看就要心生愧疚。
大婚之夜的酒席上,杨骎借着酒意,以新娘舅舅的身份对着罗戟耳提面命:“公主是我最珍爱的人,如果你有一丝半分让她受委屈,我就扒了你的皮。”
他眯着微醺的双眼,语气既像开玩笑,也像是在威胁:“从头皮缝这里划开一刀,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扒,一直扒到脚趾头,扒下来是一整张,可以拿去蒙灯笼。”
当时在场的人,不少都被他这带着邪气的笑语给瘆到了,只有罗戟神色如常地饮下了这位舅舅敬的喜酒,还亮了一下涓滴不剩的杯底。
他知道有人夸赞他有城府,沉得住气,事实上,罗戟有着近乎自毁的冲动,他想让人扒了自己的皮,作为对顾青杳食言的赎罪。
他答应过她要娶她的,从八岁想到十八岁,等了这么多年,付出那么多努力,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这样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生离比死别要更痛苦,更剥蚀人的心神。
婚宴将要结束时,罗戟找了个无人在意的空档,捉住杨骎那句话往深里问:“公主是你最珍爱的人,那她呢?她在你心中算什么?”
杨骎不受他的激,抬手拍了拍这位甥女婿的脸:“她是我的命,她在我才在,她不好我就不好,她没了我也没了。”
罗戟几乎不敢想顾青杳了,他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在睡觉时无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如果那样的话,她会被挫骨扬灰的。罗戟现在已经不能爱她,已不再有资格爱她,他想那么至少他得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不能去想爱的那个女人,也无法面对他身边的这个女孩。
罗戟迟迟没有和公主圆房,她自然要在女孩和女人的身份里徘徊和忐忑。她不知道为什么,却也因为害羞无法问出口。出嫁前,宫里的嬷嬷们肯定教过她一些什么,让她知道有些事要发生,却迟迟没有发生,这里面势必有个什么缘故,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罗戟和公主夜里睡在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棉被,公主的身躯软绵绵的,像个孩子一样富有肉感。她枕着罗戟的胳膊,手臂有时搭在他的腰间,有时放在他的胸膛,眼神透亮,有一点羞涩,有一点好奇,还有一点期盼,而他只能做那个让她期待落空的恶人。
公主的睡相非常规矩,那么一个姿势她能一直保持到天亮,有一次罗戟因为胳膊被她枕麻了,在黎明之际醒来,察觉到公主在偷偷地哭泣。
冰凉的眼泪点点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知道她在伤心。
一个人的伤心总是那么轻易地唤起另一个人的伤心,可是他无人可诉,不可流泪,也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接收。他的伤心恰如他们的恋情与爱意,从未见光,也已经永久地被埋葬。
公主伤心了一会儿,停止掉眼泪,她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亲吻了罗戟的下巴,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闭着眼睛假寐,却也知道她在怔怔地端详着自己。片刻过后,他的嘴唇湿润了一下,是公主的亲吻落了下来,一触即分,残留在腮边的眼泪沾湿了他们的嘴唇,咸得几乎苦涩,让他再也无法这样装睡下去了。
他心里知道这是爱,因为他也这样爱过。在冷溶溶的月光里,他也这样小心翼翼、悄悄地亲吻过爱人的头发和脸颊,在擂鼓般的心跳里他怀揣甜蜜的畅想,又兀自暗暗怅惘伤怀。
睁开眼睛,他和公主鹿一样的眸子视线相会了。
她显然有点意外和受到了惊吓,眼睛一眨,冰冰凉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还是个孩子,她没做错什么。”
罗戟正想着,那一个瞬间,公主已经舍生取义一般合身扑了上来,不得其法地想要迫切地变成一个女人。
最后罗戟用双臂做了她的摇篮,让她在自己的怀里蜷着,他则像哄小孩睡觉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公主的后背。公主双臂勾紧了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在满心的羞涩和甜蜜中倍感幸福。
罗戟给公主讲了一个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公主就睡着了,呼吸绵长均匀。
这时,皇后天神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罗戟的思绪。
“驸马,想明白了吗?”
偏殿里没有生炭火,哪怕出门时披了貂皮大氅,一个时辰站下来,顾青杳也觉得手脚冻得有些麻木。
她并不知道皇后为何一大早传召自己进宫,但却不得不来,来了又是这样被晾着的冷遇,让她疑心皇后是要故意给她点颜色看看。
可是,为什么呢?
联想起前些日子妙盈说过的话,关于贺兰凌云什么的,她心下也有些惴惴,一时忧心忡忡自己今天还能不能活着出宫去,一时又忐忑如果皇后要把她随便赐婚给什么人,她能不能不答应?她要怎么才能不答应?
冬天天黑得早,半下午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朝北的偏殿就更阴森寒冷了。
有内侍轻手轻脚地先抬进来了火盆,一炷香的时间里就让偏殿暖和了起来,皇后就是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
“顾娘子,知道本宫今天召你过来是因为什么事吗?”
顾青杳垂眼看着地面:“微臣不知。”
皇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道:“顾娘子是驸马的嫂子?青梅竹马的情谊啊。”
顾青杳浅浅地一窒,觉得胃里闷闷地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