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比驸马年长许多,算不得青梅竹马,也不敢妄称长嫂如母,况且我早因无所出被罗家休弃,现在已不能算作是驸马的嫂子了。”
皇后对顾青杳的解释无可无不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能以一封休书就阻隔吧?那样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是不是?”
顾青杳听着皇后的话,一句一句有问亦有答,皇后没把话说透,但顾青杳已知她的来意。
皇后在试探她这位寡嫂和他的女婿之间有没有奸情。
这是女人的直觉,也是母亲的直觉。
顾青杳人生中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寡妇,因为不会有人来验你的清白,反正验也白验。
知晓了对方的来意,心里有了底,顾青杳便也坦然了。
“微臣嫁入罗家的时候,驸马年纪尚幼,我们确实同食同寝过一阵子,我还教过驸马认字读书。”
皇后的目光含威:“由是……产生了情意?所以,你死活不愿意松口嫁给我的弟弟?”
顾青杳心下一沉,不等她作何反应,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从身后把她摁得跪了下来,她听到自己的膝盖撞在地上的声音。
皇后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驸马已经说了,我现在要听你怎么说。”
话说得含糊,顾青杳心里反而分明了,因为皇后手里没有证据,所以才把话说得这么虚虚实实,她在诈自己。
顾青杳不怕她诈,皇后是有权力,可她也见识了不少穷凶极恶、奸猾狡诈之徒。
罗戟说了什么不重要,倘使他真的说了什么,顾青杳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顾青杳沉默着。
皇后将这沉默视为一种挑衅,这个女人和贺兰凌云一样的狡猾有心机,她有办法,不怕她不说。
皇后爱自己的女儿,爱得不知道怎样才好。赐婚前把罗家查了个底儿掉,顾青杳是除了驸马的亲娘和后来那个粗蠢的嫂子以外罗戟身边唯一的异性,皇后必须要了解他们俩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猫腻,否则便不能够心安。
女人和母亲的直觉告诉皇后顾青杳和驸马之间绝对有点什么,公主归宁时偶尔的失神和欲言又止让皇后担心她婚后生活是否幸福,她单刀直入地发问,公主遮遮掩掩地作答,话里话外就是一个好字,对驸马充满着丰沛的情感,这令皇后感到更加的揪心。
皇后不需要掌握驸马和顾青杳之间私通的证据,她想要抹去一个女人不需要证据,但她却不得不顾念弟弟的心情。所以她一定要逼问出点什么来,让弟弟知道这不是个什么正经女人,一直以来是他受了她的迷惑,如果再不悬崖勒马,少不得会走到他们父亲的老路上去。
至于驸马,皇后谅他翻不起什么风浪,当初选中他出身低,也有好拿捏的考量。目下涛涛还恋着他,那就先留着,倘使某天涛涛对他失去了兴致,到时候再抹去也来得及。
在皇后一个眼神的示意下,宫女们扯掉了顾青杳披着的貂皮大氅,然后移走火盆,掰开了她的手掌,将廊下刚敲下来的冰块塞了进去。
很快,顾青杳的手就感受到了冰凉的刺痛。她的身体被牢牢地按住,动弹不得,凉意化为疼痛一丝一丝地从手心渗透进身体。禁宫的刑罚不留什么痕迹,但能叫人有苦说不出的阴暗。
冰块握在手心,刺痛越来越强烈,顾青杳仍是一言不发。
她想起自己过去所蒙受过的苦难,让她在这一刻的心境非常地镇定。
皇后一定没有从罗戟那里问出任何她感兴趣的信息,而她又免不了杯弓蛇影地犯疑心病,所以才在这里逼问自己,试图寻找一丝缝隙作为突破口。
顾青杳感受到了皇后对自己的恶意和敌意,作为全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她本可以一言不发地将自己抹去,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肯定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出于她不能,皇后在顾忌着什么。
是顾忌着顾青杳豁出命来换回的国之功臣的身份?顾青杳心知肚明自己还没有那么重要。随便找个罪名,杀了也就杀了,大唐的功臣枉死得还少吗?
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顾青杳知道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能够让高高在上的权力如鲠在喉,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阴险的快意。
虽然正如得舍老和尚所说,她又一次支配和利用了杨骎,而且手段卑劣。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既不为此感到骄傲,也不为此感到羞耻。
皇权从她身上掠夺走的东西还少吗?
让她们难受一下怎么了!
顾青杳越不说,皇后就越觉得内里有隐情,冰块在顾青杳手中融化消解,指缝中流出涓涓的冰水,掌心被冻得发紫,而她因为寒冷也浑身都在战栗,脸色是一种属于死人的灰白。
皇后什么也没问出来,陷入僵局,正在犹豫要不要再上点什么手段的时候,她看见顾青杳抬起了头,直视了自己的目光。
“微臣与驸马之间自断离归宁后便再无瓜葛,一片心意俱在国舅身上,但微臣深知出身低微,不敢高攀,此情此心,苍天可鉴,如冰雪和火炭一样分明。”
顾青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撒着谎,欣赏着皇后听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然后她又一眼不眨地用冻得伸不直的手指伸向炭盆,拿起一块炭火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这就是她全部的态度。
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承认,也什么都不再提起。
杨骎裹着一袭凛冽的北风冲进偏殿的时候,冲淡了殿内皮肉烧焦的气味。他一巴掌就拨开了顾青杳手心的那块炭火,接着一脚踹翻了炭盆,火星子四溅,内侍和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扑火时,他已经把顾青杳揽在了身后。
“杨慧!”他抬起手指着皇后的鼻子,声音不高不低,但是有种压抑的威慑之势,“有什么话你直接来问我,你要是再敢碰她,你信不信我把你椒房殿的屋顶给你掀了?我说到做到!”
说完,他把顾青杳的胳膊夹在腋下,将那只被炭火灼伤的手捧了,两个人就这么合二为一地走出偏殿去。
顾青杳不带情绪地偏过头去审视他的侧脸,脑子像冰雪一样清明。
杨骎是一切问题的症结,也是一切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