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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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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傲气道:“他们有那个胆子?想笑便笑,笑了便滚。”说完拿起一副状似水滴的琉璃耳环,“过来试试这个。”

行吧,反正别人眼里也是他有病。荧放弃治疗,听话地走了过去,任由少年冰凉的手指轻柔拨开她耳侧的长发,泛起零星如水的痒。

他亲自给她戴上那副耳环,荧用余光瞥去他,见他薄唇微抿眸光专注,清稚的面孔恍惚间与未来的某个时刻重合。

快了,或许过了今日,她就再也见不到他现在的模样了……荧心里漫开不舍,但她把这不舍归结于他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戴好了。”被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少年笑了笑,后退两步郑重其事地打量她。

迎上那双含了揣度的眼眸,荧忽然生出点儿之前与哥哥或舍友逛街时从来没有过的羞涩和期待。她偷偷揪了揪裙裾,眨眨眼,问:“好看吗?”

“嗯,我的眼光果然没问题。”他璀璨一笑,“这个最丑。”

荧:“……”

她的笑霎时僵在脸上,皲裂破开。

或许是她难看的表情取悦了他,少年笑得愈发灿烂,伸手取下耳环扔回去,对摊主说:“除了刚才我拿的这副,剩下的都包起来。”说完还扔了一锭闪闪的银元,“不用找了。”

荧:“……”

荧:行行行你是爷你掏钱你说了算。

还没等饰品摊的摊主美滋滋地包完首饰,小少年又旋到旁边的荷包摊,朝她招了招手。

荧:“……还来?”

她可算知道散兵当年在临江笑的撒币行为是怎么来的了,毕竟他小时候真的是大少爷,挥金如土。

逛逛吃吃的时间过得飞快,不久太阳便升到了头顶,荧不顾被灼痛的眼珠,眯眯眼望向光源。

晌午了。

她急匆匆叫了他一声:“国崩!”

“何事?”少年闻声回头,未束的紫发被长风绵绵吹起,泛着朦胧清澈的光晕。

“我——”

还没等她把告别的话说出口,系统的电子音和欢呼声如期而至:“叮咚!恭喜宿主带领角色「散兵」避开了循环节点,梦境即将逐渐崩塌,我们已将您提前送出梦境。您可以选择立即退出,也可以选择留下观看后续的崩塌,但任何人都无法看到您。”

“请问您的选择是?”

荧的心一半坠入了冰窟。她怀揣着最后一丁点儿希望,在少年面前挥了挥手,却悲哀地发现他看不到她——那双总是追随着注视着她的堇色眼睛越过了她,望向空荡的远方。

“荧……?”少年试探着开口,“你在哪?”

我就在你身边。

“……荧?”他慌乱地眨了眨眼,目光开始在周遭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逡巡。

我在,我在这里。

她一遍遍地回应着他的呼唤,可是两人中间始终有一道无形的障壁,硬生生撕裂过去与未来。她看得到他,他却永远失去了她。

人潮匆匆,太阳从正南踱到西斜,如血的余晖给少年涂上一层暖融融的釉色,也把他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近两个半时辰,五个小时,他就站在她消失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活像尊雕塑。

这个死小孩,怎么这么犟呢?天马上就要黑了,找不到就回去啊!荧不禁在心里暗自骂他。

隆冬的风吹皱美丽眼眸中的湖光,少年耷下眼睑,掩住了所有神情。

“我好像看不到你了……”他浅浅抿了下苍白的嘴唇,“荧姐姐。”

随着年岁渐长,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姐姐了。这声久违的姐姐近乎呢喃,叹息似的尾音被晚风吹散,像一滴水落入浩瀚的海,没有激起半点儿涟漪。

荧明白,这是道别。

眼眶微微一热,她笑了,最后一次上前抱住这个少年。他长得好快,绒绒的发顶轻挠着她的脸颊,一片樱树的芬芳。

“生辰快乐。”

“这次的礼物,等回去再给你补上吧。”

荧选择留在逐渐破碎的梦境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散兵的过去。

日子照旧平淡且波澜不惊,但荧抬头望着雷电家的天空,总觉得多了点儿黑云压城的意味。

果不其然,一年之后,地脉紊乱躁动,雷电家世代镇压的上古凶兽——帝厌,隐约有了突破封印的迹象。雷电影不顾众人议论纷纷,派了当时刚满十一岁的少主前去修补上古封印。

未经淬炼的刀刃如何敌过千万岁的凶兽,结果不言而喻。

凶兽的巨爪即将碾碎少年身躯之时,霞色的光芒替他挡下致命一击。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狐仙——荧一开始以为八重神子是狐妖,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货真价实的仙——长尾一卷,将国崩甩出作战范围。

天地间顿时雷声浩荡,雷电家家主虽迟但到。

雷电真去世,雷电家主支血脉单薄,雷电影和其眷属八重神子用尽全力,方将帝厌重新镇压于封印之下。对于险些酿成大祸的少主,雷电五传的要求是严惩,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雷电影竟然直接把少主驱逐出了雷电家。一时间五传哗然。

有人说雷电影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这本来就不是少主的错。还有人窃喜,没了继承者,雷电家早晚落入五传手中。但内情究竟如何,又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或许只有雷电影和八重神子,以及映证了二人彻夜长谈的灯烛知晓。

少年离开家的那天,只拿了一根长鞭,将雷电影差桂木送来的薙刀狠狠掷到一旁,刀身应声没入老山樱粗壮的躯干。

山樱痛苦地战栗起来,花瓣落得似雨。

桂木面露难色,想要开口劝解,少年却冷笑两声:“既然要我走,又为何将雷电家祖传的薙刀拿来?莫非……”

“是想羞辱我?”

他还不习惯说狠话,嘴角挑起的弧度远不如未来那般轻描淡写,眼尾的红也不再似冷冽刀刃,反而有几分痛楚。

桂木试探道:“不、不是……”

“哈,不是?天道在上,我此生,”少年骤然拔高了音调,“绝不会再执刀。如违誓言,必——”

“住嘴!”

熟悉的呵斥打断他,他回身,对上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眸。冷光乍然划亮黛紫的刹那,他看清那里面有不可置信的惊诧,有沉痛无比的愤怒,但唯独没有他想要的。

黑沉沉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轰鸣,他平静地弯起眉眼,眼角靡丽的红仿佛此生凝不了的血。

“必遭天罚。”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

滚滚雷声里,冰冷大片的雨水顺着惨白的下颔没入衣襟。他眯着眼望向那个他唤了十一年母亲的女人。他在堂下,狼狈至极,她在堂上,不染纤尘。

狂风把单薄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方才的毒咒静默地盘桓在两人之间,把不知道是谁的心血淋淋剖开,践踏。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她先败下阵来,转身,合上眼,眼角的痣极像泪珠,“你太过脆弱。”

“哈哈,脆弱?”少年颤抖着笑出声来,好似想到了什么,附和似的点点头,咬牙,“你说得对……我的确,脆弱不堪。”

但是他没有哭。

荧跟着少年走过很多地方。

他从一个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的小少爷,一朝变成无家可归的浮浪人,个中滋味天差地别。为了生存,抄书、短工、端茶送水,他几乎什么活计都做过。

最开始离家时,他囿于面子,弯不下腰,差点儿没被饿死。荧心疼他,想让系统先给他些钱让他活下去。系统起初不松口,说这又不是现实,现实中他都熬过来了,还怕梦境中再重演一遍吗。荧说不过它,还是最后破罐子破摔说不做任务了直接送她去惩罚就好,系统这才答应帮忙。

那夜,少年在自己暂住的破庙一角发现了一荷包碎银。他把荷包捧到掌心,眼眶登时凄怆地红了一片。

他说:“我这么狼狈,让你看到了啊。”

荧的虚影匆匆别过头去,去望破庙里落了层层灰尘,生了厚厚蛛网的断壁残垣,生怕再看他一眼就要掉下眼泪。

那天之后,少年就好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冷眼市井,只要能生存,除了烧杀抢掠,几乎什么都干。

做体力活时,他习惯把自己的脸弄脏画花,不让有些男人把肮脏目光徘徊在自己身上。直到有一次,他在酒楼做短工,有个一看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富家小姐嫌弃他脏,一杯凉掉的茶水劈头盖脸泼来,掩于尘埃下的绝世容貌渐渐展露。

那小姐见他好看,连忙为自己先前的粗鲁行径道歉,又羞红了脸问他要不要去她家中做仆从。

隐于袖底的双拳几乎要攥破掌心,少年面上端着得体礼貌的笑容,摇首谢绝好意。

小姐纵然跋扈,但终归是个闺阁少女,他不同意,她也不好强绑了他去。只是酒楼有个绝色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每日慕名而来的千金愈来愈多。渐渐地,也不只局限于女性,也有公子哥儿专程寻他,要带他离开,让他做禁脔。

一遍遍拒绝,转身,少年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他开始痛恨自己这张有几分肖似那个女人的脸。

终于,某一天夜里,有泼皮无赖摸到他居住的山野破庙,企图以武力逼迫他乖乖就范,言辞间透露出似乎是某家少爷看中了他。

堇青色的眼眸中怒火滔天,杀意骤现。许久未用的长鞭饮饱了血。他缓缓蹲身,脊背挺得笔直,两指沾了腥臭的血。

残旧的神像掉了漆,锈迹斑斑的面孔上用人血写了四个大字——一一偿还。

那段时间,周遭的富贵人家几乎断子绝孙。

最后少年躲避着官府的追踪,兜兜转转,进了一家镖局,这地方也不管你的来路,只要你武艺高,就能在那里混口饭吃。

十四岁的时候,他押一趟由芜地运往天玄山拂世派的秘镖,快要临近山脚之时,忽有百年妖物拦路,同行的镖师死的死伤的伤,极少数逃之夭夭,最后只剩下他,负隅顽抗。

倒不是他对镖局之事有多上心,只是他懒得再为生机奔波操劳。

生生死死,听天便好。

长鞭挥动赫赫生风,一时竟同那妖物打得不相上下。就在凡人之躯逐渐疲累力失之时,身后倏尔灵力波动,剑气破空而来,削落妖物头颅。

他侧首,撞入清冷冷的砂金色眼瞳。

陌生又熟悉的少女一袭白裙亭亭玉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式,嗓音寒凉如高岭清心:“你天资不错,可有兴趣拜入我师门?”

少年忪怔瞬息,旋即又恢复清明,点了点头。

少女一言不发带着他向山上走去,他也一言不发跟着。走至半路,她忽然回身:“若往后是同门,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他再次望进剔透的砂金色,睫毛莫名紧张地颤了颤:“散兵。”

少女点点头,不做他问。

堇色眼睛里的光颤巍巍熄掉。

一年后的冬月,又是他的生辰。

那天的天空覆了厚厚的棉絮,灰沉沉的,还飘了点儿雪末,落到他额前的碎发上。他拂开,莫名想起男子十五岁要束发的传统,便转身回房,从一件雪色的衣袍上裁了一段白绸。

太阳穴忽而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垂眸,听到脑海中无端回响起那两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提前演练,免得你十五岁时自己不会束发。”

——“要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揉了揉额角,惊讶地发现记忆中没有相似的场景。

那他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两句话?

他的心脏不知为何突然加速,耳腔中血液冲刷的声响沸反盈天。

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高高吊起自己的长发,他从面前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轮廓,一点儿无瑕的雪色从发顶上翘出。

铜镜里身影突然如粉末般碎裂,又渐渐拼凑出孩童和女人贴在一起的面容。

梦境在此刻轰然坍塌。

梦境外,身处阵心的散兵遽然睁开双眸,大梦初醒的迷茫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冷然燃烧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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