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呼啸,如茧般束缚着少年的阵法一寸寸迸裂破碎。
阵法外,梦娘骤然呕出一口心头血。术法连心,她在这梦阵上用了许多气力,如今全部反噬作用到自己身上。
梦貘一族通过吞噬凡人梦境修炼不假,但走正道的梦貘只会吞噬噩梦护佑一方,像她这样将人困于美梦中实属违逆天道,自然引来天罚真火,永方镇每年的暴雨,就是她动用大半妖力催动所致,目的是为了隐匿踪迹躲避天罚。
妖力本就达不到巅峰,现下又惨遭反噬,梦娘深知此时的自己不会是这个狠戾少年的对手,召来浓雾就想逃遁。
不想风声凌厉,长鞭破开渐稠的雾袭来,仿佛有生命的毒蛇一般,层层缠绕住她的颈项,飞速绞紧。
她眼前泛起一阵窒息的黑暗,皮肉被鞭上附着的雷电灼伤,散出一股烧焦的苦味。五指化作兽爪,尖锐的指甲不顾一切地撕扯起长鞭,妄图摆脱致命的桎梏。
呼吸通畅一瞬,下一秒,代替长鞭掐住她纤细长颈的是一只仿佛由玉石雕就的手。
“畜牲,你活腻味了便直说。”散兵咬着牙,指节收紧隐约泛起白色,“我亲自送你上路。”
梦娘拼命想要掰开那只冰冷的铁掌,可是终究无力回天:“停,小疯子!咳咳!住手!咳咳……你就不想知道,雷电影,咳!……为何要学我族秘法?”
眼睑一翻,那双如蛇信般纠缠不休的眼眸阴恻恻地盯住她:“哦?那你倒是说说看,那个女人为何要学?”
言罢,手上乍松,梦娘便脱力一般跪倒,匍匐在他脚边。散兵用沾了泥泞的靴底狠狠跺上她的脊背,几乎要把那张半人半兽的狰狞面孔压入地面。
与脚上力道不符的是少年轻轻笑了一声,只是这轻笑落在瑟瑟发抖的梦娘耳中,倒有几分温柔刀索命的意味:“想好了,仔细说。我没准儿我听完了,还能饶你一命。”语气平淡,听上去可信极了。
梦娘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命的机会,喘息几下便将当年之事道来:“彼时你尚且懵懂,大抵是不记得了……八重神子将我邀至雷电家,为的就是传授她们封印记忆之法。”
散兵眯了眯眼,脚下加大了力道,显然这个答案不能让他满意:“封印记忆,但凡有灵力之人,皆可做到,何须向你这个妖物请教。”
“是,有灵力的人是可以做到。”梦娘战栗着,嗓音痛苦,“只是我梦貘一族寄生于梦,生来便有篡改人心之长。寻常人封印记忆,一旦施咒人死,封印自然随之消失,可我族术法却不会如此,若非被封印者自己挣脱束缚,否则这封印永生不灭……你也知道,此等封印,能够凭自己解开的人又有几个呢?”
散兵脚上的力卸掉几分:“我记得你之前曾说,那个女人学这歪门邪道,是为了用在我身上?”
“……不错。”听见歪门邪道四字,梦娘握了握拳,但还是按下不表,“我将秘法传授于雷电家家主和八重神子,却也好奇她们想用秘法做什么,于是偷偷跟上去,听见她们说——”
“如此,他才是人。如此,我们雷电家,才有新生的希望。”
什么……?散兵蹙眉。
“看样子,你似乎不明白她们的话。”梦娘低伏一笑,咳了数声,继续道,“我也不明白。于是我悄悄望进屋子去,看到你闭着眼躺在榻上,身上还残存着……我族秘法的气息。”
“按理说十五六年过去,这气息合该消散殆尽了。但我之所以第一眼见你,便能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你身上还有浓烈的秘法气息……”她摇了摇头,“怪事。”
气息依旧浓烈吗?散兵敛眉,试图翻找自己三岁之前的记忆,发现果然如梦娘所说,一片空荡。但他面上不显:“三岁之前,孩童多半并不记事,我又如何求证,你说的都是真的?”
“信与不信,皆在你。我只是说出我所知罢了。”梦娘小心地用余光觑他的脸色,“当年雷电家主支覆灭之时,我还曾特意前去稻妻……没想到,你竟命大,不仅没有死,还进了修仙门派。”
眼睛闪了闪,散兵嘴角拉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是啊,我命大,没死在雷电家,也没死在天玄山脚下。”
“天玄山……”梦娘思索片刻,维持着人形的那半边脸上血色迅速褪去,“你入了拂世派?”
散兵低头瞥她一眼:“怎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连连摇头,放声大笑起来,望向他的目光带了怜悯和讥讽,刺痛散兵的双眸,“拂世派?哈哈哈哈哈,你还真可怜!”
散兵平生最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心火更上一层,他桀桀笑起来:“眼珠子不想要了,需要我帮你抠出来吗?”说完长鞭再次缠上梦娘的脖颈,他矮下身,堇青色底的暴虐直视兽瞳。
梦娘打了个哆嗦,很识趣地别眼摇了摇头。
散兵满意地咧嘴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得还算不错,所以——”
雷光如潭水般迸溅。
“我会让你死得干脆一点。”
在梦娘怨毒又难以置信的怒视中,他眉眼渐弯,低喃如情人间的密语。
“放心,不痛苦的。”
南柯千日光景,不过现实转瞬。
荧睁开眼,入目是闺阁中纱幔浮动,鼻尖是香炉里幽香袅袅。她愣了愣,眨眨眼,一时间思绪还沉浸在先前的梦境之中。
穿书之前,散兵于她是个萍水相逢的纸片人,连2D的都算不上,只是字里行间读来微觉惊艳,但转瞬就抛之脑后。
后来,散兵于她是同伴,是朋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觉得他乖张又别扭,不过想要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活下去,少不得他的保护。
但是现在,她亲眼见证了他的人生,看着他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小少主变成无依无靠的浮浪人,跟着他一同走过那些或平静或痛苦或麻木的漫长岁月,一句话再难概括他在她心中的印象。
她很心疼他。
荧慢慢抚上自己腕间的尘响,银铃欢快地摇了两下,清脆悦耳。
窗外忽然落下一声惊天巨雷,狂风呼啸一瞬又立即平息,荧被吓了一跳,愣了半天后隐约感知到什么,连忙起身想要去开门,结果手刚碰到门框,雕花木门便被从外面打开了。
雨势已收,但先前弥留的水汽依旧萦绕,散兵眉宇间还残存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戾气,眼尾红痕湿润又靡锐,似乎眨眨眼就能滴下血珠。
稚嫩褪去的少年宛如利刃出鞘,只是薄唇微抿的神情与幼时分毫不差。
“你……”荧一出声便是哽咽,“你还好吗?”
稠长的睫毛翻起,露出润泽又暗沉沉的眼眸,散兵意味不明地凝视着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动了动,又很快被握成拳。
荧整颗心都扑在他有没有受伤上,自然留意到他手上的小动作。
“手受伤了吗?”她火急火燎地伸手要去拉他的手。
散兵侧身躲开:“没有。”
“……”
荧翕动两下眼睫,默默收回了手。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他不记得梦境中的事了,而且这还是在古代,他俩没熟到可以随随便便肢体接触的地步。
她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可一想到那些年,那些一同在雷电家生活的日子只会有她一个人记得,还是有点儿委屈。
可这又不怪他,荧没人可怪,只好自己生闷气。
散兵见她眉眼郁郁,嘴角动了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把左手里那颗还在滴血的梦貘头递到她跟前。
荧:?
梦貘死不瞑目,明显外突的眼球布满血丝,看得她嗓子眼发干。
荧颤巍巍地伸手接过:“你给我这个干嘛?”
散兵垂眸避开她的眼睛:“不是你想要吗?”
荧:?
荧: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不等她反驳,他就急匆匆岔开话题:“好好收起来,等往后回门派,这是完成任务的证据。”
荧有些恍惚:“啊……还需要证据吗?”
“不然呢?”散兵与她肩头擦过,提步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空口无凭,你说你把妖怪杀了,万一是其他人杀的呢?”
“哦……”荧点点头把血淋淋的梦貘头收进四次元背包,又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诶?那前两次的三首蛟和槐花妖,你留证据了吗?”
“三首蛟的第七寸骨有避火之效,最为珍贵,我已经收好。至于那个槐花妖……我一把火给烧净了,倒是没留下什么东西。”
“啊?那怎么办?”
散兵奇怪地瞥她一眼,那张从小到大俊俏如一的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傻”五个大字:“我的官司案底都在衙门有备案呢,谁能说那妖怪不是我杀的?”
荧:“……”
荧:“啊对对对。”
人还是小时候可爱,起码散兵是小时候可爱。
“咳……”突然,屋里无端响起女子微弱的咳嗽声,夹杂在帷幔轻摇的沙沙声中,听不真切,如梦似幻。
荧愣住,散兵也愣住,四目相对,大眼瞪大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呀?”荧弱弱地问。
散兵点头:“听见了。”
那一瞬间,无数灵异故事涌进荧的脑海。她屏着呼吸自言自语:“难道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
“……”
“应小姐?!”
化业镇连月的雨停了。
梦娘死了,泼天的雨水自然消散,大妖死时肉身与魂魄都化作精纯灵气反哺世间,万物皆是精神振奋,镇上不同时节的花悉数开放,堪称奇观。
百年诅咒一朝铲除,全镇上上下下弥漫着喜悦的气氛,就连该地郡守都差人送来贺礼慰问,更别提民间百姓自发送来的礼物,简直络绎不绝。应老爷更是三天两头设宴款待他俩,说自己要尽地主之谊。
左右离回门派的日子还远,任务也已经做完,散兵就接受了应老爷的好意,带着荧偷得几日清闲。
“第一眼看的时候我就想说,雨要是停了,这院子会很好看的。”
澄澈的阳光跃过高墙,被架子上的葡萄枝蔓滤过,斑斑点点地洒在汉白玉铺就的曲折回廊上。草木葱茏重重映衬,更添几分曲径通幽的妙意。花香暖甜袭人,引来蛱蝶流连忘返。
天青色的茶具釉色极佳,茶水澄黄,茶叶饱满舒展,飘着醇厚的清香。四方的石桌上摆满精致的碟盏,其上鲜果找不出一丝疤痕。
荧挑了颗挂着均匀白霜的李子美滋滋啃着,一遍啃一边发表自己对这座宅子的看法。
散兵坐在她身旁,闻言轻嗤了一声。
商户宅第,只能算得上精致秀巧,哪比得上雷电家古朴大气?亏得她做梦时还在雷电家待过几年光景,这种地方竟然也能入眼。
讥笑的话在舌尖蠢蠢欲动,滚了一滚,却在看到少女眸中欣喜的水波后被咽了下去。他嘴上保持了礼貌的沉默,不动声色地把摆在她跟前的李子悄悄挪远。
荧四下望得开心,吃完一个便又要伸手去拿,谁承想扑了个空。
荧:?
散兵看见花瓣上凝结的露滴折射出七彩光晕,砂金色的眼眸气哼哼瞪了他一眼,剔透流转的光芒竟盖过虹色。
薄软的嘴角轻轻抿起,她伸手将那碟跑远的李子重新挪回自己跟前,架势颇有几分不屈不挠的意味。
“《滇南本草》中说,李子不可多食,损伤脾胃。”散兵的目光在少女和李子间徘徊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不过你想吃便吃,左右我管不了师姐。”
散兵在化业镇一直宣称她是师妹,现下忽然拣出这个称谓……荧的右眼皮跳了跳,梦境中朝夕相处的经验和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她要是再吃,他肯定要生气。
好嘛好嘛,不吃就不吃。她讪讪地把李子推出去。
“真听话。”语调凉薄不走心地夸了她一句。
荧:“……”
看到宛如失水树苗般萎蔫下去的少女,散兵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