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山道。
门内,则是冰清玉洁。
感受到那迎面而来的凛冽气息,紫胤忽而双肩一塌。
当年,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态去给望舒下的结界?
望舒又真的能够被他的结界阻拦吗?
这...
目光复杂的紫胤,终究还是进了静室深处。
紫胤身后的石门缓缓关闭。
紫胤来到静室深处的中央。
此处是一个极大的圆厅。
圆厅的正中,就是此次他带着慕容凌回来之时所御的剑——望舒。
此刻,望舒有着微弱的蓝芒。
周遭漂浮着浅淡的冰蓝色剑气。
正静静地躺在一琉璃盘龙的龙爪之上。
被龙头微微低下,专注地看着。
紫胤上前,在望舒前一步停下。
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一把神剑。
眼前若走马灯似的,漂浮过这一生的种种。
脚下方寸之地在这些走马灯之下,竟自行纠集了贴身的五灵归宗。
望舒周遭漂浮着的冰蓝色剑气,也丝丝缕缕地被五灵归宗吸入。
五灵归宗的颜色从浅淡的冰蓝色逐渐变作了几近墨色。
紫胤浑身上下,仿若被套在了一个黑色的麻袋之中。
像极了被冰封的玄霄。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像是破冰的玄霄一般,紫胤周身的五灵归宗忽而炸开。
一道强劲的劲气横扫四方。
此刻,紫胤眉心的冰莲花钿仿佛活了过来,正徐徐舒展身姿。
紫胤后退两步,背对着望舒,盘腿坐下。
双眼闭上。
静修望舒心法。
随着心法的运转,紫胤身后望舒的光芒也越加璀璨夺目。
竟隐隐有了要跟羲和争胜之势。
当心法运行到最后一重之时,望舒的剑尖竟出现了一道灰黑色的裂纹。
这道裂纹似血液浸润黄玉纹理般的,逐渐向着剑柄的方向延伸。
待得整只望舒剑都被这灰黑色的裂纹包裹之后,望舒剑的剑身竟开始轻抖。
那如同套在望舒剑之上的灰黑色裂网,如同炊烟般的,袅袅而散。
待得灰黑色的雾散去,望舒那令人一眼惊艳的冰蓝色光芒骤然显现。
一瞬之间,将整个圆厅被照耀的如月华洗练。
紫胤那一头华发逐渐自发尾蜿蜒而上,变作全黑。
面容也重返二八。
但那周身的凛冽剑意却绝不是二八的慕容紫英能够有的。
望舒之上,缓缓浮现了一道冰蓝色的影子,睥睨着紫胤挺直的腰背。
嘴角微微勾起。
此刻,静室之外,早已黑尽。
随着望舒心法的不断运转,望舒之上的那个冰蓝色身影也逐渐实际起来。
但紫胤的头发上却也逐渐地覆盖上了一层白霜。
慢慢的,紫胤的头顶聚集了一团气。
这气如雾如烟。
带着浅淡的冰蓝色。
望舒之上的那个身影看着这团气,缓缓地挑了一下眉。
待得这团气变得实在如球之时,便不再变化。
望舒之上的那个身影缓缓抱臂,紧紧盯着这颗球。
半个时辰之后,这颗球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般,从中间裂开。
霎时之间,整个大厅,蓝光万丈。
一条长着鹿角的冰蓝色长龙破壳而出,在整个大厅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的畅快游弋。
那望舒剑之上的冰蓝色身影一下看呆了。
竟是...
灵苍龙?
难怪一直不出世~
原来是搁这儿藏着呢~
果然,龙命就是龙命,此非虚言。
灵苍龙游弋够了,便滑到紫胤身边去,将这张惊为天人的俊脸仔细打量。
左瞧瞧,右瞧瞧。
就差没有贴贴了。
看够了俊人,灵苍龙才像是个守护使者般的,盘起身子,将紫胤护在中间,正好龙头对着紫胤那张俊脸,仔细看顾着望舒心法即将运行到极致的紫胤。
***
瀚宸宫,寝殿内。
东君此刻就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没了。
大约是很久很久了,他都没再体会过这种几近瘫痪的情况。
这...
实在是...
世人若是论起疯子二字,估计是要以此来戳他脊梁骨的。
但这也是属于世道的讽刺。
看起来不疯的,反倒是最疯的。
当年,进了琼华派之后,他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尤其是在见到玄霁之后。
当初,他因曲径通幽他国之罪,被禁军所擒,关押在天牢的最深处。
那时,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时与他国曲径通幽了。
然而,面对禁军,饶是他武艺再高,也空拳难敌四手,血肉之躯难敌金刚甲胄。
最终,被关押起来,是毫无异议的。
当然,还有一重原因便是,在他绝不束手就擒之时,与他打得难解难分的禁军统领南宫岳对他说——宫中懿旨称他若不束手就擒,饶是尊亲王愿意救他,陛下也不会看尊亲王的面子免去这样的死罪。更何况,拓跋家的人的命,已经全在陛下的手中了。
最终,他被剐去甲胄,关进天牢。
天牢的狱头并没有为难他,反倒还让那些狱卒对他好些。
面对这种情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定是有人暗中打点过。
否则,再是贵胄又如何?
落架凤凰不如鸡。
更何况是曲径通幽这种罪。
被足足关了三个月,宗正卿和刑部尚书连同禁军统领以及陛下身边的一名寺人,才一同来提审他。
然而,他根本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更加荒谬的是,竟然与他国曲径通幽的信件,与他国商讨渔翁得利之策的细则等等物件儿,一应俱全。
刑部尚书便是拿着这些,一个一个地问他。
这...
不承认,当然得到的是酷刑加身。
没什么可稀奇的。
血淋淋的来,血淋淋的被拖着离开。
几人轮番拷打他。
不让他吃饭,不让他睡觉。
连喝水都只能靠着被冰水泼醒之时,侧脸流下的冰水与血混合。
腥气充满周遭。
疲惫。
痛苦。
各种叫嚣。
甚至是痛到了麻木。
刑部尚书之所以能够坐到这样一个位置,当然是因其能够在铁嘴钢牙里,依然能够得到其想要的东西。
那时,他已经残破不堪。
却被那刑部尚书钳开嘴,灌下了特制的五石散。
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血不断地沁润。
浑身如同火烧。
眼前尽是幻象。
待得一波药劲过了,精疲力竭的同时,也没了求生的欲念。
很快,又一波药劲来袭。
万蚁噬身。
头痛欲裂。
浑身热得理智全无。
嘴角流涎。
狼狈至极。
却像狗一样求人——只要再给我一点,我什么都招~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过,招什么招?
就这样,被折磨了半月,人早已形销骨立。
见他不招,暂时停了对他的审讯。
还找了太医来,给他恢复。
再过了半月,他才勉强神智清醒些。
这时,钦天监的主事单独见他。
他知晓,这位钦天监的主事,面上是尊天重地,实则却是个官场老油条。
这人来见他,定是有目的的。
他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但他也没想到,这人是来给他指个明路的。
最终,他得以金蝉脱壳。
但却在野外修养了三个月。
也从此为了家族利益,被宗正卿划去了在族谱上的名字,从此便是个死人。
他只得凭借还尚存的能力,去了琼华派。
毕竟,那是王土之外。
他没想到,琼华派进入得很顺利。
更没想到,他会遇见那个应该可以为他求情的尊亲王。
在一个法外之地遇见一个法外之人,无论怎么来想,都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
他心中当然充满疑惑。
但在最开始不能表现出来。
他还需要了解了解周遭的情况。
略略有了些了解之后,他当然要找上这位尊亲王问个清楚。
他...
与玄霁之间,简直有着匪浅的纠缠。
玄霁是上任尊亲王之子。
原本尊亲王之位因其特殊性,基本不世袭。
玄霁刚好就是那个例外。
他便是这个比他大了七岁的例外的伴读。
他们相识于玄霁十六岁之时。
那时,他虽自小习武,混迹军营,但哪里比得上都已经做了尊亲王七年的玄霁呢?
所谓伴读,说得白些,不是挑一个一起玩乐的人,便是找的近臣。
但他大概什么都不属于。
更多的像是那利刃上装饰的宝石。
第一次见玄霁,是在尊亲王府的书房。
那时,玄霁穿着正服,批阅封地的奏折。
那认真做事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少年人。
反而是那指点江山的王。
当然,玄霁本来就是王,还是地位更加高贵的尊亲王。
是以他对玄霁,行的都是与见陛下一样的大礼。
闻声,玄霁免了他的礼。
继续批阅。
直到批阅完了,才让人移动奏折离开。
这时,玄霁才有时间领着他去茶室。
一番推心置腹。
虽然通过这么一遭,他们之间相见恨晚,但他始终觉得,玄霁身上有着一种凌冽的冷感。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但就是存在。
即使从那以后,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卧,也是一样。
当然,也由此,他见识到了这尊加一等的世袭尊亲王,究竟是何等风华。
远征边陲。
浩浩荡荡,横扫千军。
张弓搭箭。
比他这个混迹军营的,更加英武非凡。
内谋外略。
兵家法家都要甘拜下风。
一年时光,他发现,他中毒了。
这毒比那特制的五石散更加摧残他的一切。
又同睡一张卧榻,让他如何不思之如狂,癫之如命?
年少,真的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否则,少年心动,便是这一生第一次心动,也是最后一次心动。
他当真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趁夜偷袭。
但他没想到,玄霁的唇舌竟然是凉的。
这当然让他想到了冰乳酪。
他青涩,但他也无畏。
更加让他没想到的是,玄霁竟然回应了他。
那晚,两人藕断丝连,黏汗涔涔。
但...
并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他也发现,玄霁是有情感上来支配的情动,却在身体上没什么反应。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难怪玄霁这个岁数还没有纳妾。
年少之人太过单纯。
为这样一个猜想,暗喜。
在那以后,他感到,玄霁身上的冷感散了很多。
他们的肩,越靠越近。
并排而走时,几乎磨衣生香。
有天,他们难得分开。
他不知玄霁做什么去,但他却到了回府见父母的日子。
分开当晚,他狠狠在玄霁肩头留下了一个牙印。
告诉玄霁,这样玄霁就是他的了。
玄霁嗔怪地看着他,还嫌他是狗,那么喜欢打标记。
他哪能忍气吞声啊?
当然,两人又滚到了一起去。
翌日清早更衣之时,他瞧着玄霁身上的红痕,当然有一种得意。
而玄霁对此是十分的无奈。
虽然与父母也有三月未见,但在军营里习惯了离别,倒也不觉得思念。
反倒是玄霁更让他牵肠挂肚一些。
回了府,匆匆与父母用过饭,又和父母报备几许近况,与兄长弟妹浅聊几许,就回了王府。
或许,玄霁就是专挑他离开的这日。
或许,玄霁不想让他看到残忍。
但等着他怀着切切心思回去的时候,却...
从那晚开始,他才去了尊亲王府为伴读准备的房间。
房间里的装饰,当然没有玄霁的寝宫那么华贵,也因一直没有人住,而透着一股清冷,即使收拾得十分整齐。
呆在这样一个地方,即使他素来体热,也感到一股透骨的凉。
躺在床上,他止不住地回忆起看到的画面。
那是比他之后从乱葬岗逃离更加恐怖的景象。
他从未想到,玄霁竟让人给获了死刑的囚犯集中至五十人,每人挨个喂下令人发狂的药,其一人单挑全部疯了的囚犯。
冷剑翻飞。
血肉,骨节,内脏...
将那一直以来都不许人靠近的西北方——韦编苑,装点得犹如地狱。
玄霁一丝伤也没受。
一身肃穆的黑色劲装,显得其若厉鬼自阴间归来。
玄霁就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中间,冷静得一丝表情都没有。
除了死囚,还有死士。
然而,这些人...
仍然须得服下一种药,令他们在短时间内忘记疼痛,爆发出强力。
依旧五十位死士一拥而上。
能伤到玄霁者留下。
其他都只有当场被杀的命运。
他当时,只想看看能否给玄霁一个惊喜,但玄霁给他的却是一个惊吓。
他恰好听到的是,玄霁对其贴身内侍的吩咐——此事不许人知道。下次,鹰王要再送这种没用的东西来,让人提头来见。
这个所谓的人,刚好便是听到这话的他。
一瞬之间,仿佛世界都冷凝了下来。
但被他当面撞见这事,玄霁一丝表示都没有。
反倒是他受不了,立刻跑走了。
他并不知道,玄霁在做什么,都是追来的玄霁的贴身内侍在应该许可的范围内,对他说明了情况。
他那时才知,玄霁的英武非凡,以一当百,从何而来。
但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或许是年纪幼小。
又或许是军营仍旧没有向他展示真正的残忍。
自那以后,他与玄霁竟然真的有了一丝王爷和其伴读应当有的距离。
见得玄霁,他会行大礼。
不再像以前,他恨不得与玄霁纠缠到天亮。
除了必要的见面外,他都呆在他的这一方小院。
下人送来的东西,好是好,但却是以规格办事,并不像以前,将他当这尊亲王府的另外一位主人——以他的喜好为标准。
一个月后,这方院落的下人少了一半。
送来的东西虽然仍旧是相应的规格,但却掺了水。
来给他打理床铺被褥的下人,也是一副看似恭恭敬敬,却不怎么耐烦的模样。
把那被子抖得砰砰作响,灰尘喧嚣。
害得他呛咳,却还敷敷衍衍地说,抱歉。
此番情形,就像是他被打入冷宫了一般。
果然这些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
若再这么下去,他甚至可能会被这些下人骑到头上来。
但...
他有一丝想要回家。
可...
他一旦回去,也就意味着他是逃兵。
他的父亲母族等,都会因他受到无妄之灾般的牵连。
玄霁手中的权力,足够让整个拓跋家从此消失。
可他却不愿去面对玄霁。
玄霁本也不想让他看到那些事,不是吗?
若是如此,他们又是否一如从前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当然也与他预想的无异。
到了最后,整个院落里,也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喝杯水,要他亲自去水井里打。
洗个衣,要他翻箱倒柜地去找洗衣槌。
幸好他自小就在军营里混着,生活技能还有,不至于离了人,就是个残废。
其他的都还好,唯有这吃饭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手上没有银子。
虽然手边有很多金贵的东西,可一旦这些东西从宫中流出去,还进了典当行,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这尊亲王府又在最繁华的地方,连个可以打的野味都没有。
最终,是他屈服。
当他去找玄霁的时候,玄霁又在搏艺。
他双手攥拳,却悄悄地想,他在玄霁身边是不是还让玄霁感觉到束手束脚了~
这次,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死士,居然有一个确实伤到了玄霁。
是一个使贴臂弯刀的。
算是奇兵了。
玄霁显然略略有了一丝满意。
这人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