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阳撑着矮几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沿回廊而走。
刚好在回廊转角处与墨氏兄弟俩相遇。
此刻,看着这墨氏兄弟俩,陵阳瞬间就对陵峰和陵峻的合若符契明白了八九分。
心中暗暗感叹,可真是好缘分。
再一看,来者都是斯文模样。
但也显然有着不可忽略的锋利。
只是这锋利不是直喇喇的,而是先礼后兵的。
心中提起警惕。
面上却是施上一礼:“见过两位。不知两位前来碧云阁有何贵干?”
墨瞾淡道:“主人有请。”
陵阳一怔。
这是...
立刻回道:“在下知晓。”
几乎只是晃眼一瞬,墨氏兄弟俩就带着陵阳出现在了凌云居的门后。
两者,墨瞾打头带路。
墨幽跟在陵阳身后。
几乎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察觉到此番待遇,陵阳低头,在心头苦笑。
这是将他当做了犯人吗?
不过...
有着前科的人,应当是永远的罪人~
陵阳在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这凌云居里到处都是当年天墉城第八代掌门的各种巧慧心思,但陵阳却没那个心思去欣赏。
这里,留给他的,只有历久不散的血腥味。
来到半亭,墨瞾与墨幽去到紫胤身后站着随侍。
陵阳则停在半亭门口,单膝下跪,右手抚左肩,冲紫胤低头一礼。
而后,便站起身,走到紫胤对面,跪坐下来。
拿起茶壶,为紫胤斟茶。
放下茶壶,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低着头,随时等着听候训示。
然而,就在低头之时,陵阳看见了桌上的棋盘。
再仔细看看这黑白交错。
最后再看看他与紫胤所处的位置。
有一瞬发懵。
这...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黑子在他这一方?
还...
陵阳忍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继而感到的,是那铺天盖地的寒意和威胁。
手中都浸出了些汗来。
墨瞾和墨幽对视一眼,来到棋盘两侧,拿过放着黑白棋子的棋盒,往陵阳面前一放。
棋盒与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
但若惊弓之鸟般的陵阳却被这轻微的响动唬得猫躯一震,差点就一下弹开,那心都差点给蹦了出来。
墨瞾与墨幽同时看向陵阳,伸手一指棋盒。
这是很明显的意思。
这么一盘棋,可以让陵阳选择黑子或者白子。
然而,陵阳哪敢选啊?
他面前的人,可是整个慕容皇室中最尊贵的尊亲王!
他不过就是个慕容家的鹰犬罢了。
还是个有过前科的鹰犬。
现在还让选棋子?!
怕是要选怎么死了~
陵阳心下骇然,立刻跪伏:“不...不知长老有何吩咐?”
紫胤瞥了嘴角憋笑的墨氏兄弟俩一眼,发觉以往怎么就这么眼拙,没发觉这些剑灵竟有这样的恶趣味。
然而,紫胤忘了。
实则这陵阳的胆子是极大的。
否则,哪里会是区区十几岁,便敢赌陵越的未来。
只是被酷刑给脱胎换骨罢了。
紫胤敛了心绪,轻道:“目前,城中情势如何?”
陵阳一怔。
怎么会...
难道是陵越他们要回来了?
可...
心下略略有些惑然,但陵阳还是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陵越追下山去见百里屠苏开始之时天墉城中发生的事给捋了捋,按照时间,人物,事情给一一汇报。
其中也有寥寥几句,他对事情的看法。
这是一直以来他对陵越述职的习惯。
虽然询问他这些事情的并不是陵越。
说完之后,便安静下来,听候训示。
***
青冥在极短的时间内,语速极快地将天墉城的历史给慕容凌普及了一遍。
说完,直接灌下一杯茶。
缓了缓,才看向慕容凌道:“听明白了?记住了吗?”
慕容凌一脸苦大仇深地摇头晃脑:“记不住~记不住~记不住一点~”
然而,此刻的慕容凌忘了那个沉沉的发冠对他那头头发的束缚,这么一晃脑,那是被糊了一脸的头发。
瞧着慕容凌那凌乱的模样,青冥被逗得虚虚握拳掩唇,嘴角那是恨不得和太阳肩并肩,眼睛分明别开,但还是忍不住地往慕容凌那边看去。
慕容凌满脸郁闷地把头发往脑后一甩,小小白了青冥一眼:“就那么好笑吗?”
说着,伸手就把发带给扯了,一头乌黑的发立刻就散了下来。
青冥一怔:“...你这是作甚?!”
慕容凌撇撇嘴:“这不是很明显的吗?重新挽发啊~他还当我是乳臭未干的垂髫小儿啊?还高马尾呢~我都多大了~”
青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去说。
倒是在挽发的慕容凌道:“他应该从来没管过徒弟吧?”
对此,青冥想了想,忽而发现这慕容凌真的是敏锐到可怕。
在琼华派时,这拜进门的弟子都是左筛右筛。
几乎都是被层层选拔的优秀之辈。
进了门,就由这些长老掌门选人。
确实如同慕容凌所说的那样。
紫胤相当于副掌门。
夙瑶挑了弟子,接下来就是紫胤挑。
但一般紫胤会推脱,让夙瑶钦定。
夙瑶并不懂铸剑这一门的事,便还是让紫胤决定。
这个时候,紫胤也只会挑一部分,并且禀明夙瑶,执剑这一脉十分辛苦,便暂且只带这么一部分人的入门。
待考核过后,有能力,能吃苦,有天资,肯苦修,自身也愿意的,才会留在执剑这一脉,其他的也就分散到其他长老或夙瑶那里去。
紫胤教弟子是会教,但与这些弟子之间的距离感也很强。
紫胤手下有个掌事先生。
这么一个人原本是没有的。
但夙瑶见紫胤辛苦,也知晓紫胤年纪幼小,地位尊贵,便派了个人去给紫胤打理琐事,让紫胤能够专心铸剑术的传承。
有了这么个贴心的,又有琼华派那些条条框框,紫胤当然省心的同时,也确实不像一个师父在教弟子,而是像一个武林大家在指点江山。
那些弟子眼见紫胤地位尊崇,哪里敢亲近这样一位面沉似冰剑气凛冽的师父?
加之紫胤的指导,那叫一个言简意赅。
那些紫胤的亲传弟子都是听得云里雾里。
没听懂,也不敢问。
问就是怕被千方残光剑戳死。
那位掌事的先生,反而成了紫胤各种课程的翻译人。
这也是...
有了陵越么...
天墉剑法与琼华剑法有着一定的差别,心法走经也不同。
紫胤便把这事儿给扔了。
这么一说么...
确实,紫胤没有亲手带过徒弟。
那种徒弟一天一个成长的过程,紫胤并未感受过。
也不知晓这其中带徒弟的一些细节。
应该仅仅是觉得慕容凌还年纪小,当然这是针对紫胤那几百岁的年纪而言,这才给慕容凌绑了个高马尾。
但慕容凌这个年纪,也该挽发了。
中原么,只是取一半挽起。
草原么,为了好骑马打猎,则是全部挽起。
现在...
挽好发,瞧青冥陷入沉思的样子,慕容凌为青冥斟了一盏茶:“好了~别纠结了~这事儿,我自己和他说就是~”
继而放下茶盏,有点神秘兮兮地往青冥的方向上靠近一点,声音也压低了很多:“临天阁里,他的房间是哪一间?帮我备个枕头呗~”
青冥连忙后仰:“你...”
慕容凌憋憋屈屈,黏黏糊糊的:“在家里都是大哥陪我睡,习惯了~一个人会睡不着的~”
青冥一脸的“我信你才有鬼呢!”。
慕容凌一副被冤枉惨了的样子:“骗你干嘛呀~这几日我都是抱着大哥给的衣服,闻到他的味道,我才能安睡~”
青冥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我真的真的看不出来,你还要人陪睡!”
慕容凌落寞地垂了眼:“我自小就与大哥黏糊在一起,我父王他们都分不开我们~我...要不是因为...要不是因为一年前的那场差点要了我们彼此命的斗剑,或许我们能够一直黏糊下去~这就是命~我们兄弟情深却被这该死的命格给活生生分开...”
说着说着,慕容凌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倔强地又不肯流下来。
青冥的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儿。
原来,这样的命格不离家,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
连忙把慕容凌抱进怀中,顺着背:“好了~好了~稍微忍一忍~过了十九岁,你就能够继续与你哥黏糊了~”
眼泪终究是沉重的。
还是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慕容凌也被青冥的话挥散了阴霾,有点哭笑不得:“继续和大哥黏糊,怕是要被嫂子打死~”
青冥一怔,也笑了。
拍了拍慕容凌的背,递给慕容凌一块手巾,打理狼狈。
慕容凌刚把眼泪擦干,青冥算了算时间,站起了身:“走吧~这会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慕容凌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站起身来,将手帕放在桌上,让青冥带路。
***
陵阳的汇报刚完,正在等候紫胤训示之时,耳尖地听到了脚步声。
想起他来半亭之时,半亭之上的雾十分的浅淡,仅仅的只是将亭子给似轻纱一般地遮了一遮。
便静下心来细听。
只听得了一个脚步声。
会轻功。
会骑马,骑术高。
左右手都会射箭,但使用右手挽弓的时候更多。
没戴玉佩。
年纪...
不大。
应该和陵越之间相差了十岁左右。
这...
难道...
陵阳的心又开始活络起来。
墨氏兄弟俩听见脚步声,都默契地退到亭子边站着,背对着亭内。
正在走折桥之时,慕容凌就在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连同着他今日要见的人。
这个时候,瞧着紫胤和他要见的这个人都是紫衣,又稍微能够接受一些紫衣的紫胤了。
只是他要见的这人是深紫色。
而紫胤是紫灰色。
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儿这天墉城拿紫胤当外人的意思。
不过,这样也好。
紫胤本来也不是天墉城的人。
不过是个客居在天墉城的仙人而已。
若没有紫胤,你天墉城还能是天下修仙第一大宗?
再细细看看他要见的这个人。
五官...
虽然并不像是那辽阔大草原上的长相,但从骨头架子上和侧脸的眉骨能够看出祖上多少带点胡人血统。
皮肤有点白。
整个人身板儿肉不多,但尚算紧实。
一副低眉顺眼样。
这衣饰...
在心中稍加盘点之后,慕容凌信步来到紫胤身侧站定,冲陵阳一揖:“见过师叔,在下玉凌。”
慕容凌这话一出,直接把所有人给炸懵了。
站在亭外等候的青冥,真的想以手扶额,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最好。
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怕紫胤不找慕容凌的麻烦,来找他的麻烦。
墨氏兄弟俩则差点灵魂升天。
这家伙儿...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咋就...
紫胤转头看向慕容凌。
只觉得这话太过熟悉。
这话多像是曾经他对涵素说——这孩子叫陵越。
既点明了收徒的意思,也给天墉城吃了一个定心丸。
而现在慕容凌这么说...
嗯?
之前慕容凌的头发不是...
这~小~子~
紫胤缓缓低下头,拿起茶盏,浅饮一口,略略清清火。
原本当紫胤在时,陵阳都不能直视,最多可以看着紫胤腰带的位置,听候训示。
然而,此刻来者称陵阳为师叔,这不得不让陵阳必须抬头去看。
当然,师叔这个称呼委实对陵阳来说有些陌生。
毕竟...
目前陵字辈的天墉城弟子还没有收徒的。
若是收徒的话,则陵字辈的下一辈,刚好是玉...
陵阳心中一凛。
这是...
这人向他行揖礼...
这是...
晚辈向长辈的礼...
却不是弟子礼...
称他为师叔...
今日紫胤找他...
莫非...
难怪喊他师叔...
这人口称玉凌...
紫胤没有立刻出声驳斥,那便是默认。
玉凌...
恐怕凌是此人的名。
只是...
紫胤的态度...
怎么感觉...
这道号不是该由亲传师父赐吗?
怎么...
难道是...自作主张?
呃...
胆子有点大啊~
嗯?
左手拇指上怎么会...
这般模样的肤色...
恐怕并非骑射之时所戴扳指所致...
这...
腰间怎么...
这长相...
这发饰...
陵阳忽而醍醐灌顶,赶忙收了目光,又垂下眼去:“免礼。”
慕容凌当然察觉了陵阳打量的目光,也观察着陵阳的态度,心头有了点儿谱儿,赶忙挨着紫胤坐下。
陵阳放在腿上的右手食指略略动了一下,又赶忙克制住。
慕容凌自顾自地取了茶盏,倒了一杯。
紫胤再压了压火气,这才对陵阳道:“今日到此为止。”
言罢,站起身来,移步离去。
慕容凌眨眨眼,这倒茶的手也跟着一顿。
赶忙放下茶壶,追了过去。
陵阳也是一愣。
这...
还是赶紧站起身,一揖而下。
青冥懵了。
墨氏兄弟俩也懵了。
慕容凌追上前去,站在紫胤面前,迫使紫胤也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们已到凌云居的后花园。
慕容凌朝紫胤身后张望了一眼,而后有点气呼呼地道:“前辈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直奔主题不好吗?前辈跟这人能有话说吗?”
紫胤凝视着慕容凌那双浅棕色的眼,只在里面看见了风云变幻。
背着手,侧身而对,却静默不言。
慕容凌瞧了瞧紫胤的侧脸,放平了声音:“前辈,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你今日的目的是让这人知道我,但并非让他了解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在我师父没有回来之前,先把有些事情处理妥帖。这样,等着我师父回来,一切便顺理成章。这多多少少算是一份筹码,或者说缰绳。但这些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何必那么麻烦?我想,这个安排,师父他也不会特别意外。但缰绳这一层,他未必能够想到。而这人却已经心领神会。只是,面对有些事,他恐怕也有心无力。那么一盘将人差点凌迟的棋局,还有就放在这人面前的黑白两子,如此曲径通幽一般的威胁,最对这种狡诈如狐的人。前辈的目的统统达到,我为何还要做多余之事?无论未来师父他如何做想,我的名绝不能改。这个原因,前辈也知道不是吗?到时只需要给师父一个说得过去的说辞便是。无论这人做何想,我也是师父铁板钉钉的亲传弟子,这又有什么值得多言的?直白,对彼此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