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方如沁才回了方府。
嘱咐厨房做些好吃的之后,就回了房间。
然而,回了房间,却有些坐不住。
之前,与那些掌柜针尖对麦芒的,倒也分不出其他心思来。
这会儿,安静下来了,这脑子里又忍不住地想起了方兰生的背影来。
方如沁抿了抿唇,还是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准备找些事情来做,这样就应该不会再被那样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心脏了。
其实...
她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姐姐,到底该怎样对待方兰生。
尤其,她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方兰生跟她之间,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
方兰生只是她父亲前去与一位道友坐而论道之后,捡到的一个孤儿。
方家虽然说不上巨富,但养个孤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爹见这个孩子可怜,口中念叨着,我佛慈悲,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家。
那时,家里已经有了三妹。
还有那些姨姨。
虽然她爹确实是个根本不负责任的父亲,但好在还有方家。
那些姨姨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还是吃方家一口饭,还是愿意照顾她和三妹的。
那时,娘也在。
可...
随着她的长大,她爹的越发冷淡,许多事正在发生着改变。
她爹,将方兰生带回了方家没多久,大姐就殁了,娘亲也追随而去,那些姨姨也离开了方家。
再没过多久,她爹也走了。
偌大的方家,就剩了他们几个。
看了看三妹那稚嫩的脸,又看了看方兰生的一脸懵懂,她...感觉天都塌了。
若不是...有欧阳少恭在,她觉得,恐怕她早该上吊自杀了。
正当一切都欣欣向荣之时,欧阳少恭在言谈间,向她提出,方兰生是个男孩,对其别太宠溺。男孩太宠溺,只会长不大。如此,还怎么继承这方家的家业?
那时,她说不清听到欧阳少恭这么说,心头应该是个什么滋味。
甚至还隐约的有点生气。
她觉得,方兰生很可怜。
因为瘟疫沦为孤儿,现在还被她那个不靠谱的爹扔给她,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虽然心头也知道太宠爱会出事,但心头却又确实十分柔软。
每当方兰生闯了祸,她当然是生气的。
劈头盖脸的一阵骂。
骂过之后,又心疼起方兰生的遭遇,再硬不起心肠来。
再是温温柔柔的一阵哄。
无论再大的事儿,都会这么翻篇儿。
再一次的,欧阳少恭看不下去了,又提起此事来。
她只是笑而不答。
欧阳少恭的眼中,存着几分无奈和心疼。
她看着这样的欧阳少恭,心头却隐约有些雀跃。
但...好景不长。
一次,欧阳少恭约她喝茶。
想着是与欧阳少恭独处,她的心情十分明媚。
然而,这次欧阳少恭不再是细言软语,也不再是温柔似水。
而是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和愁绪。
那时,她开始忐忑。
她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果然...
欧阳少恭不是来找她道明心意的,而是来找她道明别意的。
欧阳少恭要离开琴川,去游学了。
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对她,当然宛如晴天霹雳。
但她也不再是刚刚接手方家的那个以泪洗面的女孩了。
她已经是方家的主人了。
双手紧紧握拳。
双眼饱含热泪,却倔强地不淌下一滴。
心口漏着寒风。
静静地完成这么一场送别。
那时,她的心情是沉重的,是阴郁的。
但方兰生却与她不同。
方兰生还安慰她,欧阳少恭在其父的安排下出去游学是件好事。欧阳少恭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若是能够走出琴川的这么一番天地,定能有更大的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四海为家,又何必拘泥于这故土?再说,欧阳少恭也不过就是出去几年。这欧阳家在琴川,欧阳少恭的爹在琴川,欧阳少恭那么孝顺,又焉能不再回来?
方兰生对于欧阳少恭的离开,当然是持有乐观态度的。
但她却总觉得,欧阳少恭离开了,怕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似乎上天总爱跟人开玩笑。
欧阳少恭还是回来了。
变得更加温柔熨帖。
变得更加优雅动人。
她看着欧阳少恭的时候,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目光的灼热。
但...
时隔多年,欧阳少恭再次见识到方兰生的脾性,那目光中的无奈更多了。
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的,跟她说,男孩子别宠太过。
而是换做了,欧阳少恭对方兰生苦口婆心。
真的...
变得成熟了。
变得沉稳了。
有时,甚至她还在想,欧阳少恭是不是就是方兰生的哥哥?
否则,怎么看上去那么兄友弟恭呢?
而且,一直以来,欧阳少恭说的话,方兰生总归听得多些。
这...
以前,总还想着,若是能够和欧阳少恭在一起,不仅仅是一段好的姻缘,也是琴川的一件喜事,还是她多年人生夙愿的实现,更是被这个世道裹挟着走的她终于找到了浮木,终于寻得了羁绊方兰生的一道缰绳。
但...现实却将她的美梦打碎。
反而呈现了一种诡异的碎片组合。
这让她措手不及。
她仿佛又变作了那个被父亲抛下的小女孩。
只可惜,身边不再有那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欧阳少恭了。
心思正烦乱着,方兰生回来了。
方兰生一回来,就见到在院子里踱步的方如沁。
见得方如沁的眉间晕着阴郁,心头略有一点起伏,但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几步上前:“姐~我回来了~”
方如沁迅速收敛了情绪,带上淡淡的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巾来,递给方兰生:“嗯,今天在学堂里,感觉怎么样?”
方兰生接过丝巾,草草地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还好。先生留了看书的功课,我晚上看好了。下午就陪二姐整理账目吧。刚好,二姐也可以教教我生意上的事。”
方如沁按了按方兰生的肩:“算了。你好好看书就行。”
方兰生微微拽了拽方如沁的衣袖:“二姐~”
方如沁眼眸中含着淡淡的嗔怪:“我怕你累着~”
方兰生憨憨地笑笑:“没事。”
方如沁揽过方兰生的手臂:“好吧~走,咱们去吃饭。”
方兰生正巧也饿了:“嗯。”
来到餐厅,正好菜上齐了。
姐弟俩坐下来吃饭。
方兰生是真饿了,拿起筷子正准备风卷残云,却发现方如沁还没有动筷。
一时有些僵住。
方如沁瞥到方兰生的僵硬,赶忙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夹菜。
见得方如沁动筷了,方兰生才一瞬解封。
原本方家的厨子做菜还是很美味的,但此刻方如沁却觉得味同嚼蜡。
方兰生以前,那是不拘小节的。
当然,她也没有那个要去约束的想法。
以前与欧阳少恭同坐一桌吃席的时候,欧阳少恭还委婉地提醒方兰生,在长辈或是客人没有动筷之前,就动筷,有些不太礼貌。
那时的方兰生总是嬉皮笑脸地搪塞过去。
也没有什么改变。
欧阳少恭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虽然在私下里,欧阳少恭也跟她提过,这些规矩的事情。
但...她方家本身就是商贾之家,就靠赚那些铜臭过日子,哪里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啊?
又不像欧阳家,世代行医,家里有家里的规矩。
如此这般,又用什么去匡扶方兰生的放肆呢?
其实...
她的心里是真的很喜欢欧阳少恭。
但方兰生的许多放肆在引发着欧阳少恭提醒的时候,她又忽而觉得,欧阳少恭似乎离她很远。
欧阳少恭的世界,充满着药草的芳香,充满着书卷的墨香,还有那恬淡的君子如竹之香。
而她的世界,却充满着鸡毛蒜皮,充满着铜臭算计,充满着鸡零狗碎。
这样的两个人...
真的能够在一起吗?
她曾这样叩问内心。
但对答案却一无所获。
现在,看着方兰生这般模样,她的心头又凉了一分。
因着这凉意,不由想象起了,欧阳少恭在蓬莱的生活。
蓬莱国的国主当然也不可能随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外来者。
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一定是因为欧阳少恭博得了蓬莱国国主的青睐。
这样的青睐,应当不仅仅来自欧阳少恭的才学,也来自欧阳少恭的家世家风。
像欧阳少恭那样的人,应该也对驸马这种身份适应起来非常的迅速。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是拥有这些东西的人。
知晓他的婚姻,她当然掩不住失落。
但现在仔细想想,却又忽而有了点通透在心底。
或许,朋友,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界限。
味同嚼蜡的这么一餐之后,方如沁拉着方兰生去花园散散步,就当消食了。
方兰生隐约觉得,方如沁此举并不是为了消食,而是有话要说,倒也顺从地去了。
来到花园中央,方如沁原本也想要先说点轻松愉快的事情,再来提及这个婚嫁一事。
但等她要开口的时候,才恍然间发觉,面对如此人生大事,又怎么可能轻松得了呢?
沉重在方如沁的心头漫溢开来。
方兰生瞧着方如沁的脸色并不太好,心下也对接下来的交谈有了一分认真。
在犹豫几许之后,方如沁都不敢看向方兰生的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花,声音涩哑地开口了:“...兰生,二姐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方兰生一怔,片刻后也反应过来,方才方如沁为何是那样一番情态。想起欧阳少恭的话来,其实此时的方兰生心头是平静的:“...谁家的小姐?”
方如沁当然没想到方兰生对这件事竟然那么平静,忍不住地就想转头看上方兰生一眼,但始终还是因为心间的沉重,转不过头去。
声音更哑了些:“孙家小姐。”
方兰生微微皱眉:“孙家...孙月言?”
“正是。”方如沁略有一丝诧异地看向方兰生,有一瞬惊讶与轻微的窃喜游荡在身体里,“你认识她?”
方兰生挠了挠头:“也不算认识,只是小时候有过几面之缘。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们一起和少恭去放花灯,人太多了,差点把她给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她这人挺好的,说话轻声细语的,挺温柔的。”
方如沁心里的那一抹窃喜变作了期待:“...你对她...”
方兰生已然察觉了方如沁的言下之意,问得直白:“二姐是希望我和她在一起吗?”
方如沁的眼睫打了个颤,微微别过眼去:“这还要看你的意愿。”
方兰生挽住了方如沁的胳膊,并没有什么不愿:“二姐选的,定是极好的。二姐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
方如沁原以为方兰生是要百般推拒的,却没想到方兰生竟然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僧似的,淡然不已。
心下当真一紧:“...兰生,这...”
方兰生大致知晓此刻方如沁内心的感受,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二姐,以前少恭说过,婚姻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家与我们方家都是商贾之家,且双方之间也都几乎平起平坐。无论谁和谁在一起,大家都不吃亏。既然二姐觉得她好,我也觉得她不错。如此,也就行了。”
方兰生的解释,完全换不来方如沁的安心。
甚至,在这个时候,方如沁还有点想要收回之前的话。
方如沁抿了抿唇,语气放得很轻:“这样,会不会委屈你了?”
“委屈?”方兰生低头笑笑,“二姐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这对我来说,也不委屈啊~原本她人也挺好的,知书达理,温柔和善,有她在家相夫教子,确实挺不错的。”
方如沁觉得,面对这么懂事的一个方兰生,她根本就张不开嘴。
方兰生倒是对这婚娶一事看得开:“二姐,虽然这琴川确实不大,不过也聚集了好些家境殷实之人。这边儿有好些官员的私家宅邸,也有不少的商贾。我们家...高攀不起那些人。他们也瞧不起咱们。倒还不如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此也少些烦恼。”
方如沁心知方兰生说的是对的,可心头就是止不住的彷徨和疼痛:“...二姐已经给孙家投了拜帖,二姐先去打探打探再说。”
“好。”方兰生浅笑着打趣道,“二姐,你倒是光顾着我了,你自己不选一个?”
方如沁愣了:“...我...”
方兰生稍稍凑近了些:“还是放不下少恭吗?”
方如沁闭了一下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的确。”
方兰生微微退后一些,冲着方如沁眨了一下眼:“很快就是灯会了,二姐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接触鲁公子试试?”
方如沁既有些不解,也有些讶异:“他?”
方兰生却很肯定:“嗯,瞧他人挺不错的。仪表堂堂,又是青年才俊,不比少恭差的。”
方如沁低下头,眼睫轻颤:“...好...好吧。”
方兰生瞧着方如沁的样子,微微垂了眼。
片刻后,便央着方如沁去了账房,以此来冲淡这一次谈话中,彼此那心照不宣的难堪,以及多学些东西。
再一次,又是一个难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