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稀奇,你居然没跟着跳下去。”季惊鸿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幸好没完全丧失理智。”
花满堂攥着扇骨的手紧了紧,沉默须臾,还是没将方才跳海未遂的事说出来。
下方海域无边无际,深邃幽暗,茫茫如无底深渊,季惊鸿看了一眼,后背刷地冒出冷汗。他头晕又恶心,强撑着尬笑:“哈哈,你不会真要入水吧?”
嗓音里藏着隐秘的恐惧与祈求,微不可察。
“我面前还逞强?”花满堂觑他,牡丹扇掀起强风,眨眼间便至隔岸,“先下来。”
双脚触到坚实地面,季惊鸿立刻蹲下身,将自己缩成一团,面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后怕。花满堂合扇抵在他背,正想说点什么,动作却陡然一顿。
季惊鸿亦察觉到不对劲,猛地攥住自己:“什么声音?”
缥缈的歌声自四面传来,如泣如诉,空谷幽怨,像一张无形的网,声声致命。仔细聆听,却又听不出唱的什么。
方才带来的眩晕被歌声催发,变得更为严重。眼前一切景物若隐若现,唯有明月凌空不下,渺渺茫茫。雄浑啸吟搅江翻海,方才还风平浪静的水面陡然卷起万丈怒涛,银白巨龙从海底窜出,如霹雳惊雷盘旋云霄,锐不可当。
顷刻间风雨如晦,紫电撕破云层,狂风将高树连根拔起,山雨欲来。
季惊鸿难以置信地盯着高空熟悉的龙影,猛地看向身侧。花满堂面色拢在昏暗里,低低道:“是幻境。”
“这龙有点眼熟啊……”季惊鸿脑中灵光一闪,“嘶……苍龙?!”
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当年他方才及冠,正是闲不住的年纪。前一日听闻启天崖有苍龙作怪,掀起腥风血雨,后一日便自告奋勇,千里奔赴锦州。花满堂与他同日出征,共战三天三夜,打得日月无光,总算斩下这凶兽的头颅。
深海狂潮卷起骇浪惊涛,苍龙银鳞如甲,赤目如珠,两爪抬起,预以破竹之势冲腾。
“手下败将罢了,左右不过再赢一回。”花满堂迎风而立,语调仍如以往般漫不经心,“老规矩,速战速决,我还等着接我家小七。”
凤吟在腰间嗡鸣,震得掌心发麻,剑柄滚烫,如冬日雪林里的一把火。心跳逐渐加快,血液在沸腾叫嚣,是激动,是亢奋,是情不自已的心潮澎湃。
“哎,好吧。”季惊鸿面露无奈,刷地拔剑出鞘,“你也睡了挺久了。”
他两指划过剑身,轻笑道:“今儿个带你松松骨。”
红衣飒飒,像冰原里烧着的一把烈酒。季惊鸿呼出一口热气,高高束起的马尾迎风飞扬,眼底映着九天巨龙。
是自由肆意的风,是辉煌夺目的日,是赫赫炎炎的火,是百年难出的天才,是问心宗宗主首徒。
亦是张扬肆意、轻狂傲物的少年郎。
“天地生灵。”
季惊鸿横剑而立,身后火凤盘旋,热焰气吞山河。
“且听,凤吟!”
两道不分快慢的身影如鹞鹰般掠起,一左一右,风驰电掣间便立于云巅。牡丹扇大开掀起飞沙走砾,扇柄上的鳞片熠熠闪光。
苍龙怒吼,如银白惊雷般劈头砸下,火凤风举云飞,与其缠斗云雾间。季惊鸿两指立于身前,眸中血光闪过,凤吟横立半空,以一化百,刀光剑影如彗星袭月,飒踏流星。
花满堂好风借力,扶摇直上青云,风墙暗流涌动,将雷鸣电闪挡在外界。明明在巨龙跟前如沧海一粟,却仍能爆出白虹贯日的光芒。
天地动荡,怒海狂潮万丈起,滔天白浪打来,将一切覆盖在涛声下,万籁俱寂。
灵魅睁开了眼睛。
奇特圆润的岩石铺满了地,上刻的纹路符号像一双双黑暗里偷视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中央那座怪石雕像。雕像年久失修,五官早已模糊,远看有些狰狞,只能通过外观辨认出是一尾鲛人。
这里是座祭坛。
灵魅尾鳍微动,瞬间便移开几米,暗紫色的鱼尾如星辰倒影在海底。这里没有水,她却能悬于半空,高高在上地俯视不远处的人:“你来了。”
对方没搭理她,视线直直盯着那处雕像,眸色如寒池里晕开的墨。他长发未束,上半身精裸着,臂间偶见鳞片镶嵌其中,下本身的玄色鲛尾神秘华丽,交织如锦绸,让人目眩神迷。
左右石柱林立,撑起高耸穹顶,死寂一点点漫延开来,不动声息地攥住人脖颈。两人沉默对视,隔着无法磨灭的血缘羁绊,隔着千年不变的种族之仇。中间那道鸿沟宛如天堑,似有空灵的歌声传来,与时间的潮汐声重叠。
时隔千年,两个各自种族的幸存者,重逢于破败的海底,曾经的家园。
鲛人与海妖同出一脉,世代为敌,不死不休,即便仅剩一人,也要争出个结果。
这是个无解的命题。
“看样子你想起来了。”灵魅轻声道,“来个了断吧。”
“刺它眼睛!”
花满堂黑发皆散,衣襟大开,翻身躲过苍龙冲击。猩红将袖口染透,滴滴答答落在扇上,右手因疼痛微微颤抖。
季惊鸿用力喘了两口气,狠狠抹去眼睫上的赤色,看准时机,将凤吟狠狠剜过那双血珠般的眼睛。随后乘胜追击,三两步跃至上空,将长剑狠狠钉入龙头。
一击即中。
苍龙骤然暴起,垂死挣扎,银尾如长蛇拍下,激起前所未有万丈狂浪,痛苦的吼声震天彻地。
罡风掀起海水的腥味,花满堂飞身上前,抬手间风墙乍现,接住被甩飞的季惊鸿,自身却来不及抵御,被吞入了打来的巨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