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惊鸿只觉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再睁眼,恰恰望见坠海的那抹绯色衣袖。
“花……!”
他瞳孔骤缩,开口却只喊出了个气音,下一刻,又一个浪头打来,将他也掀身入海。
与此同时,苍龙总算失力,彻底沉寂下来。
咔嚓——哗!
入水前一刻,他似乎听到了琉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苍龙遗骸骤然融为光点,四周景象变得灰蒙暗淡,满江的血,一地的树,狂舞的风,通通消失不见,唯有天上一轮明月,幽光冥冥。
幻境破了。
冰凉的水涌进口鼻,带着破胆寒心的恐惧,有盈透泡沫悠悠浮起,又消失在眼前,一切都沉为死寂。
季惊鸿瞳孔放得很大,他想动弹,想挣扎,想哭喊,或者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发僵发硬。海水宛若游蛇释放的毒素,从四肢百骸向心脏攀爬,死死攥住他的脖颈。
盼不到曙光的黑暗,孩童尖锐的哭喊,滑溜溜的水缸壁,还有熟悉的窒息感。
海水要将他拽入地狱,而他无能为力。
乌霜落。
越往下,光便越发暗淡,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泛着涟漪的月影。
无措与恐慌叠在心底,季惊鸿陡然涌起委屈,很轻地动了动唇。
乌,霜,落。
有人欺负我。
闭眼前一刻,他似乎看见不远处的水下,有什么玄色的东西晃了一下,带起粼粼微光。
许是重新杀了遍苍龙,又许是昏迷前见到的是抹月色,季惊鸿梦到了一个久违的画面。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与花满堂共赴启天崖杀苍龙,回来时恰逢上元节,碰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问心宗几位长老听闻他们的战绩,笑得合不拢嘴,直赞少年英豪,趁着佳节,拉着两人办了个庆功宴。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腥辣的美酒如白水一般吞入腹中,劝酒话一句接一句,直将两位初出茅庐的少年打得措手不及。
季惊鸿一句不推,照单全收,理所当然地醉了。到后来他也不知喝了多少,更不知自己是何时醉的,思绪像是滞空了。而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背靠在了树干上,鼻尖有花香传来,周遭一片寂静,唯余溶溶月色。
他不清楚这是哪儿,也许是问心峰,也许是天堑峰,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但都不重要了。
他盯着那银盘似的月亮,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胸腔闷闷的,像压抑许久的情绪借着酒劲,找到了一丝微弱出口。
凤吟乖巧地被他抱在怀里,闪着微弱红光,季惊鸿将自己缩成一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腕。
下一刻,身后响起轻叹。
“找你好久,怎么跑这儿来了?”
花满抱胸靠在树上,半边脸浸了月光。他弯下腰,长发垂在胸前,透出清淡酒香。
“酒量差就别喝那么多。”他抬手,袖口顺着玉脂般的小臂滑落,露出一个精致银镯,“我扶你回去?”
季惊鸿仍呆呆地盯着自己手腕,凉风一吹,显得很孤寂。
花满堂不解:“你在看什么?”
季惊鸿将下巴埋在膝盖里,小声说:“空的。”
“什么?”花满堂脱下自己腕上的银镯,迟疑地递过去,“你要这个吗?”
季惊鸿总算舍得看过去。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民间看到过这样的镯子,小小一个套在孩童玉藕般的臂弯上,阳光一照会发出银亮亮的光,漂亮又新巧。眼前这个更为精致,镯上刻着吉祥纹样,生肖图案,一刀一划尽是长辈快溢出来的爱护疼惜。
戴银镯的小孩是泡在爱里长大的。
季惊鸿只瞥了一眼就别过脸去:“不要。”
那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对醉鬼只能顺着,花满堂将银镯套回去,无奈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了。”季惊鸿小声说了一句,突然站起来,声音低得听不清,“回去吧。”
风清夜凉,下起淅沥小雨,他被花满堂搀扶着回到朗月轩,在朦胧月色里埋下了一颗永远都不会发芽的种子。
后来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那副圈在花满堂腕上的银镯逐渐暗淡生锈,终于在某日破损之后,遗失在了岁月长河中。
只有他被永远困在那个雨夜,心口锁着一只银镯。
“铿!”
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将他从幻梦中惊醒,季惊鸿陡然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