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这里的恶鬼妖魔做交易,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魔物桀桀嬉笑,不曾给神仙留下片刻喘息时机,疾厉而起,夺取了他所有的法力。
神仙似乎不甘心地抬了抬手,终究是无能阻止,任由魔物褫夺了自身法力,耗尽心血,摇摇坠地。
魔物饱食一顿法力,较之吞噬灵体更为餍足,暂时失却了兴趣,踏过猎物一动不动的躯体,不知遁去哪里。
沈欺立时跃过浅滩,拔足奔向那遍体鳞伤的神仙。
血痕斑斑的滩涂上,那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全身血肉模糊,几可见骨,仅存的几处完好皮肉苍白如纸。
他垂着头,长发遮面,仿佛死去般杳无声息。
“仙友,你还醒着吗?”
神仙毫无回应,沈欺心底一沉,怪他起初不知三方底细,观望至今才理出眉目。这神仙来时就身负重伤,又受小仙设计推入虎口,如今雪上加霜,情况不容乐观。
为免牵扯神仙身上各处伤口,沈欺谨慎地探了探对方伤情,试图分出微末灵泽替他疗伤。
天地间邪祟过重,对仙灵气泽颇有压制,沈欺应付得吃力,不久后已是满头大汗。好在灵泽逐渐成形,沈欺揣着耗费老大心血挤出的这点成果,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神仙。
他满腹心思都放在救人上,也就并未觉察,神仙的指节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灵泽闪烁着微光,荧荧地于沈欺掌心跳跃,再随他引导,光华流转,即将渡向神仙指尖。
——就在此时,那本该意识不清的人出手如电,死死扼住了沈欺手腕。
“你是何人。”
那神仙不知何时醒转,长发遮蔽眼帘,声线沙哑,如此质问道。
“你醒了?”
对方前脚刚叫邪魔诓骗,想来心生戒备在所难免,沈欺澄清道:“仙友,我是来救你的。”
“莫要装了。”
神仙感受不到伤痛般,仍攫住沈欺手腕不放,涌出的淋漓鲜血流淌过沈欺腕上青铜镯,他冷冷道,“你也是为夺取法力而来,不是么?”
这人别是把他当成和魔物一伙的了吧?误会可大发了!
对方手指冰凉,沈欺手腕被制住,却不敢挣脱,唯恐加重他的伤势,欲哭无泪道:“仙友,我真的是过来救你的。”
沈欺召出云澜令,晃到对方眼前,“你看,我是云澜弟子,绝非妖魔之流,来登仙楼是为体验仙家法门,不小心误入这里,对你确实没有任何企图。”
神仙倏然抬眸,上下审视沈欺,一时微怔,松开了对沈欺的桎梏。
他收回的那只手脱力垂下,遮住了双眼:“你怎会在这里?"低语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辨喜怒,好似喃喃。
倒是终于相信沈欺了。
沈欺趁此打听:“仙友,此地是何种境界,试炼的又是什么?它害你伤重至此,如何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
那神仙分明重伤至斯,听见沈欺这样问,竟勉力打起精神,有心思和沈欺闲谈了。他喉间逸出道不明意味的笑,极低极浅地,近乎无声道:“你救不了我的。”
神仙平静望着周遭环伺的妖魔鬼怪,光影纷乱瑰怪,将他面貌浸染得明明灭灭,让沈欺无法分辨他的神情。
“你看。”
不知何时,浅滩四面蜂拥而来无尽的魑魅魍魉,妖魔身影铺天盖地,而他们身后血海起伏,荆棘滋生,潜藏水底的团团黑影再度现身,轮廓清晰可见,只待破水而出。
适才的魔物已是非同小可,眼下涌出来的竟不遑多让,万千鬼影层层叠叠将二人围困其间,四面八方留不出一丝罅隙。
遮天蔽日的红与黑,勾勒出比无间更为骇人的噩梦。
“!!!”
沈欺汗毛林立:“先前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了啊!”
“如何,”神仙轻声道,“你还要救我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欺硬着头皮道,“万、万一成功了呢?”
“可是,”神仙又道,“你所见还不到百分之一,”轻飘飘地说,“甚至千万分之一。”
听他口气,摆明是打算放弃挣扎。沈欺急了眼,恨不得出手给神仙摇清醒:“那也不能在这儿等死吧,好歹先抢救一下啊!”
沈欺视死如归地往前靠了靠:“你别怕,打不过大不了让你先跑啊。”
那神仙便见得黑发少年挡在自己身前,清瘦身形看似渺小,似乎真能隔绝了茫茫恶意。
重重伤痕血迹模糊了神仙面容,只有眸光清明,波澜隐隐。
他忽而大笑起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是新来的吧?”
“啊?”
沈欺回头:“仙友,你受刺激了?”
神仙但笑不语,站起身,随手挥了挥衣袖。
万般魑魅魍魉刹那湮灭,漫天荆棘同血海消弭无影,而他满身伤痕亦全数愈合如新。一扇门凭空出现在两人眼前,顿时白光大炽,待沈欺回首时,他们正立足于璀璨星河间,悬于眼前的,是千万道紧闭门扉。
——是又回到了登仙楼的入口。
仙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沈欺反应不及,脑子里一片茫然:“……到底怎么回事?”
“府友当真是新来不久。”
神仙道:“登仙楼每扇门后均是幻境。如你所见,方才不过是登仙楼中一层试炼,眼前种种全是虚妄。”
“你说是幻境,”沈欺心有余悸,虽说是假的,未免也假得过于逼真,他问,“那你受的伤也是假的?”
“伤痛在门后是真,离开试炼,自然同幻境一道消散了。”神仙道:“今日我准备不及,大约过不得试炼,不愿连累了府友,索性先将你带出来。”
沈欺突然深沉道:“所以,刚才我们所见都是幻影,而你随时可以退出,可对?”
“话是这样讲,”神仙像是没发觉沈欺的脸色有变,叹惋道,“不过提前退出算作试炼失败,往后还得从头再来一遍了。”
“既然能随时退出,”沈欺逼近神仙,一字一句沉声道,“那方才,你在幻境里,为何不点破。”
一腔好意付之流水,沈欺如同遭受了欺骗:“你在耍我吗?”
神仙颇觉无辜,神情分外的诚恳:“府友误会了,是因为你单纯善良得紧,才叫我不忍心戳破你的好心肠呀。”
“……”
沈欺勉强接受他的解释,复问:“听你说的,登仙楼的幻境,岂不是和观镜台一样路数吗?”
“不尽然,虽是幻境,二者并非相通。观镜台幻境因人而异,只在入府试炼时出现一次,入府后再不得入;登仙楼的幻境千万层,是云澜府仙师为试炼弟子所学而设,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一扇门后是怎样,任谁进去都是怎样,没有任何分别。”
“唔,是这样么。”
“说来我还没有问。”
沈欺视线游走至神仙面上,他凝视着对方。
“……你究竟是谁?”
对方不曾佩云澜令,衣着也见不到彰明身份的物事。满身斑驳血迹消失后,原本模糊的容貌展露出来,面目十分平凡,不起眼得过目即忘,沈欺在云澜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神仙眨了眨眼:“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猜猜看。”
沈欺:?????
不知为何,自打从幻境出来,沈欺总觉得神仙宛若脱胎换骨,丝毫不复幻境里的颓废情状,反而换了副嘴脸,兴致勃勃得有些欠揍。
沈欺:“你虽未佩云澜令,可既来登仙楼参与试炼,说明也是云澜弟子。你进入的试炼颇高深,且不识得我,险些将我误认成幻境里的妖魔,则不是初等弟子;你称我新来府内,那么不是新人,应当是入府已久的中等弟子往上。”
神仙不由得鼓掌:“思路分明,府友了不起。”
“虽不能告知你姓名,但平日里大家都叫我守楼人,府友若喜欢,也可这样叫我。”
沈欺:“若我不喜欢呢?”
守楼人:“那便委屈委屈府友,也只能这样唤了。”
沈欺:“……”
无妨,不说就不说罢,谁叫他还没有认全云澜各等弟子,然而只要记住守楼人这张脸,届时回去一查,还怕挖不出他的身份吗?!
“说来可巧,”守楼人道,“登仙楼里万万千的试炼,若非结队是进不到旁人的试炼去的,适逢今日登仙楼开了几层新试炼,幻境出了些岔子,才把你送到我的试炼当中来。”
沈欺方知早前推断有误,登仙楼试炼不如他所想,非要试出结果才能结束,而是因为他误入守楼人的试炼,故而无法退出,守楼人则能够轻而易举地带他离开。
现今他回到试炼前,迢迢星河依旧,只是亮着的门变成了第一扇。
“果然,你首次过来,按理该从第一层试炼开始。”
守楼人道:“方才无意叫你挂心,总归是我的不是。左右无事,还望府友允我陪你一道进去练练手,权当是给你赔罪了。”
说得头头是道,口吻亦真诚,但沈欺无法信服:“我一点也瞧不出你有赔罪的意思。”
守楼人遂大惊失色:“你怎会这样想?委实叫我伤心。”
“……”
沈欺:“如此便委屈委屈你,也只能伤心一二了。”
守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