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小雪飘飘,沈欺穿越过座座浮岛,目标直指云澜正北方。
近来他整日徜徉于仙道和风物两门功课的怀抱,论道、修道、读书、听讲应接不暇,散学后不但随着课业进程温故知新,还忙于攻克旧债——研习九十九晓仙留给他的那一筐玉简。
宋既白登门造访的时候,沈欺刚完成上堂仙道课布置的一篇驳论,从玉简堆里抬起头来,实实在在地把他这位友人吓了好一跳。
“仙道和风物最是磨人不假,数日不见,你竟凄惨至此了吗?!”宋既白大惊。
沈欺耷拉着脑袋,目下青黑,是挑灯夜战所致,萎靡不振地应道:“没事,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学。”
“乖乖,你可别。”
宋既白立刻劝阻他,苦口婆心道:“再学下去你该秃头了,小小年纪的,何苦为难自己呢。”
“听我说,修行不差这一时三刻,”宋既白心生一计,“府里有个好地方,你不妨先去那儿透口气,顺带活动活动筋骨,过后再回来修习不迟。”
沈欺睡眼惺忪:“哪里?”
宋既白:“登仙楼。”
就这般,沈欺被宋既白不由分说推出了门,前往登仙楼一探究竟。
登仙楼是云澜府内试炼之地,楼内设有层层关卡,供府中神仙切身体会道术器种种法门。为数不少的云澜弟子便以扫楼为平生乐事,甚至列出偌大一匹排行榜,实时记录府中各仙的排行高低。
云澜府广植白夜菱,登仙楼附近花树成林,梢头缀满洁白菱花,纯然不染尘嚣,皎皎如玉砌。
云与雪与花,上下皆白。而一副写意的雪色画卷之中,若猛然乍现大片花花绿绿闯入眼帘,也就画风骤变,突兀得过分。
花花绿绿来自树林间一青年,卓然容貌,眼角垂痣,身份不言自明。
沈欺强撑着行将闪瞎的双眼,唤道:“掌纪长老。”
青年微愕,而后,浅褐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回道:“你打算去登仙楼么?”
眼前的掌纪长老似乎透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与入府当日沉稳风范大相径庭。沈欺只当是着装过于醒目之故,没如何放在心上:“是的,掌纪长老。”
“你走过头啦。”
青年善意一笑,眸光明亮:“去登仙楼该自前边岔道右转,初次过去极易出错的,你打开云澜令,跟着罗盘走吧。”
沈欺一看果真:“谢谢掌纪长老。”赧然道,“那我先走一步,不打搅掌纪长老了。”
“不打紧,”青年笑意愈发灿烂,“去吧去吧。”
沈欺折回正确路线,走出几步,想到什么似的,挠了挠头。
既然登仙楼不是往左走,掌纪长老在那条僻静小道旁做什么呢?
……嗯,府中事务良多,掌纪长老一定有他特别的理由吧。
他跟随罗盘指引,不多时已抵达巍峨高楼下,登仙楼高耸入云,仰首望不及尽头,屋檐翘角层层交错,宛然瑞鸟盘旋云海间。
沈欺收回目光,带着些许新奇,跃跃欲试地踏进门槛。
下一刻,周身没入一片黑暗。
少顷,光线渐盛,楼内是另一番奇特光景:只见皎皎银汉,迢迢星河,茫茫无际涯,踏足其间犹如幻梦,星幕中漂浮着无数光点,那是千万道门,除此以外更无他物。
登仙楼层高不知几许,楼内关卡以千万计,每扇门即通往对应的一层关卡试炼。但此刻众门紧闭,独有一扇门为沈欺而留。沈欺直觉往打开的门走去,越接近它,光芒越强烈,沈欺眯起眼,一手遮挡在眼前,推门而入。
进到门后,刺眼白光随即熄灭,沈欺睁开眼——
红。
满目的红。
头顶呈现一幕绯红天空,脚底血海奔流,暗红汹涌处荆棘丛生。深浅各异的红为笔,乌黑荆棘作墨,裁天地为画布,泼满了门后这幅光怪陆离的境界。
远方断崖嶙峋,峭壁涂血。海面血雾翻滚,夹杂着浓稠不散的腥腐气。
有簇细小荆棘凌空探出,穿过沈欺身侧,在沈欺毫无防备时勾住了他尾指,划开一痕血线。
沈欺忙缩回手,避开左右锋利荆棘,抬脚在浓稠如血的海面走了几步,这方试炼里的海水厚重不堪,行走其间如置泥淖。自他到来后,原本死水般沉寂的血海忽似有了生命,水下涌起道道气流,“咕嘟咕嘟”,海面接连泛起乌黑气泡。
无尽阴沉里,嘶嘶怪笑纠缠闯入者而来,萦绕不去。
海底团团暗影滋长,伴随气泡碎裂的粘腻响声,就像是盘踞着一只巨怪,正在大口大口吞咽某种食物。
不,或许并不只有一只呢。
耳边鬼怪长鸣声声不绝,沈欺不胜其扰。
……宋既白是不是对放松二字有什么误解???
铺天盖地的暗色几乎叫人喘不过气,血海下暗影渐近,恶意如有实质穿透海水,缓慢地尾随沈欺而至,意图浮出水面。沈欺一阵恶寒:此地无处不弥漫着危险气息,恕他肤浅,半点看不出来有哪里适合透气啊!
他由衷地感到后悔,究竟是为何要想不通跑来登仙楼透气?现下放松不见得,反倒越透越邪门、越透越惊吓好吗!
思及此,沈欺果断转身,欲垂死挣扎,往回退出门外。
……
门呢?他的门呢?!
意料之外,又像冥冥之中,沈欺摸了个空,他背后那扇门早已消失无影。
看来登仙楼关卡深得观镜台真传,进门没有回头路,不试出结果是无法退出的。水底庞然黑影逐渐凝聚,沈欺颇头痛地瞥去一眼,下意识在全身口袋里翻找,找不见半张灵符,想了想,是他出门太匆忙,把灵符全忘在弟子居了。
不妙不妙,太过不妙。
沈欺所使仙术寥寥,失去灵符约等同于失去制敌法宝,着实没有把握但凭仙术完全消除此间邪祟。他匆匆打开云澜令寻求帮助,云澜令毫无反应,只蹦出一行字:为保证排行榜公正,登仙楼内无法使用云澜令,仙友请勿舞弊哦。
沈欺当即傻眼。
天要亡我!
眼看黑影追上,沈欺叫天天不应,不假思索地掉头。
幢幢血影后可见海岸,他提腿狂奔,一溜烟儿向前逃去。
跑了好一阵工夫,靠近海岸了,沈欺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误打误撞的,黑影竟真的不再跟上来。
此时血海归于一汪死水,可天地间弥漫的恶意不减,如同邪祟仍在,不过隐匿形迹,藏于暗中窥视猎物。
沈欺蹑手蹑脚登上浅滩,栖身一群礁石后,苦苦思索如何逃出生天。
未几,深深浅浅,远处传来细碎脚步声。
这诡异地界居然还有旁人?
沈欺顿生警惕,探出头张望。也就因此,他真正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这是一处海岸。
一处猩红的、比血池炼狱更阴郁的海岸。
无风无动,血腥气冲天。砂石红得刺目,皆是血色织就。
有狰狞魔物正进食,张开尖锐巨齿,被它的巨齿撕咬的,不是其他活物。
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小仙。
这魔物的食物,是仙人。
小仙早是奄奄一息,蜷缩在地,听到了模糊脚步声,灰败眼神微亮,喉间挤出破碎的哽咽:“……神君,救、救我。”
十指淌血,无力抠着地面,想离口中的“神君”更近一分。
不远处,确有位神仙往小仙所在行来。
那人满身累累伤痕,疲惫至极,像是下一瞬就会倒下。浑身伤口血流蜿蜒而下,他行过滩涂,脚下赤红颜色染得愈深沉。
饶是落魄难当,掩不住一身祥瑞灵泽。
他一脚深一脚浅,不顾可怖魔物,在小仙身边停下。
小仙眼角划过血泪,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声乞求:“神、神君,我不想死。”
神仙顿了顿。
还是蹲下.身,血痕遍布的指节轻柔拍拍小仙脑袋:“别担心,”他似乎笑了笑,安慰小仙道,“很快就会好的。”
纯然灵力自那神仙手中聚起,他忍耐着浑身伤痛,堪称温柔地,将那股力量送到小仙身边。
礁石之后,沈欺瞳孔骤缩。
不。
不对。
——不能救他!
那神仙猝然叫小仙后端魔物的一双利爪穿心而过,霎时心口血流如注,汩汩蔓延开。
他温柔神色甚至还不及收回,却已凝滞在眉眼深处。
小仙面上落着两行血泪,缓缓的,竟是咧嘴笑了。
“神君,我不想死。”
他轻声说。
“所以,只能劳烦神君替我去死啦。”
他伪装的哀切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近于病态的希冀:“它答应我,只要把神君引过来,就可以放我出去。”
“神君既然愿意救我,就当作是在帮我吧。毕竟神君比我们都要强,保护我们不是应该的吗?我……啊啊啊!!!”
小仙的哭嚎没能持续,魔物寻得更满意的食物,把他囫囵一扔,空中生长出道道黑影,密不透风地围住小仙身形,就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