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探春出阁藩界,恰如贾府掌中风筝断线而扶摇天边,贾母王夫人便觉堂前空落了许多,常日祖孙娘儿们一处闲话,不觉因说起探春居心虔孝,及敏意持家的旧话。又见宝玉黛玉二人朝暮结伴,聚散依依,贾母便向王夫人商议,不妨挑明他二人亲事,也免得渐渐的都大些了,各人心生嗔怨。王夫人自知正经日后只有宝玉可依了,早只知道了也可使早思担当的,也便欣然允诺。因向贾母提了薛姨妈早已为黛玉备下妆奁,日前也已拿来由他收着。贾母听了欢喜,便议定几日后值他八十一岁寿日,好当着合族人宣开先放定他二人亲事的话,省得各处人往来做媒,莫若汗水不流外人田,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定了尤氏做证婚人。
话说这日贾母寿辰,原只说自家宗族合庆,关门热闹一番,并未向外声张,却未料南安太妃亲来贺寿。贾母日常居坐同诸眷亲嗣闲话,正要起身挪往宴席陈设之处,忽听报是太妃到了,即刻带着诸眷至中门接迎。
原来太妃早二门内出了车辇,命人附上礼单,只数个女官跟着,才步过门槛,见贾母带人院中国礼相迎,只走近亲挽贾母使免礼,笑道:“上年太君大寿,因来过的,所以记着太君的好日子,也是等这今日呢,也好聚聚,叙叙话儿。我与贵府如今早已是儿女亲家,还望太君莫要拘礼才好。”王夫人听了,早过来复参见了,因请至荣禧堂,恭请太妃正中坐了。屋里玉钏等往香炉里添了百合香。贾赦贾政早带着众子嗣阶下的参见,太妃使免。贾赦等顺颂贾母寿诞?禧,方返回定处聚筵家宴。
太妃使诸眷皆落座,只叫不必拘礼。丫头献茶毕,太妃略问贾母康健的话,见凤姐趋近王夫人低语,太妃因笑道:“我也懒怠走动,这里就很好,不必费事又往别处摆了寿宴去,显见我来向老太君祝寿,反倒又叨扰了你们似的,让我底下的话也不能随意了。有好东西只管叫人拿了这里来,我讨了老寿星的喜酒就是要去的。”邢夫人王夫人只得起身福了回道:“是,谨遵太妃吩咐。”
凤姐等辞了退出,往别处瞧了是否妥当方回来伺候。太妃吃了茶,因问起宝玉。贾母即命人叫了宝玉来此。须臾宝玉进来,槛内跪礼拜见了,太妃张手招了宝玉近前,拉了手因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使往贾母一旁坐了,笑道:“越发秀颀俊朗了。”一旁女官早擎出珍玩来,太妃笑道:“”这对赤金珍珠帐坠先裳了宝玉顽,只仔细收着。”宝玉复上前打了千儿谢过,只双手小心接了,又揖礼的谢了女官,女官请了宝玉归座。
太妃笑道:“上年今日来吃寿酒,见位府里的小姐,记得是太君外孙女,瞧那样个年岁模样,只堪配宝玉呢。因想我义亲又远嫁了屏玉,不妨再为府上撮合个姻缘,再讨府里喜酒吃,竟做一回媒人,也得尽点子心了。”王夫人早命人去唤黛玉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又离座谢了太妃玉成之德。
太妃笑道:“我这也不过是顺水的人情,终究还是府里的小姐。也想过京畿王公亲贵家的小姐,纵根基相合,却品貌稍逊府里这个一筹,且是府上外戚自然不会差,想来想去,莫比竟亲上加亲,两个小孩子呢也好,老太君也得多添福寿。所以今日来,一则为老寿星祝寿,二则竟是再瞧瞧这位佳人,能着促成宝玉与这位小姐的亲事也是极好的一桩好事。”贾母笑道:“有劳太妃费心。只恐他们小孩子家家的,禁受不起太妃这番垂爱。”太妃笑道:“既说是小孩子,终究也是孩子,我们做长辈的原该关心关心。我总是偏心记挂府里的儿女姻缘,儿女之事原关乎世风国体,须是将该为孩子们打算的早安排妥当些,让他们多些欢喜也就罢了。”贾母王夫人刚颂了“太妃英明”,只见门口报了“林小姐觐见”,便见尤氏凤姐左右簇拥着黛玉进来。尤凤二人进槛因两旁退站了,林黛玉往上一步跪蒲上款款叩拜参见太妃。女官遂上前扶了黛玉过来,太妃示意宝玉也近前来。于是一手一手执了黛玉,一手拉宝玉,点了头笑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了。”女官因赏了黛玉,黛玉福礼谢太妃赏,女官早挪了杌子,宝林二人依命只在太妃左右近旁落座陪侍,黛玉此时忖度太妃话语不禁满面桃花,因使帕子掩口掩饰。太妃看了尤氏道;“这位想必就是宁国府那位大将军夫人了?”尤氏上前参见了,太妃笑道:“我只一来,外头的亲戚都是大将军夫人在陪着的?又来这里伺候,真辛苦你了。”尤氏笑回:“劳烦太妃亲来祝寿,两府凭得了太妃玉光,蒙太妃垂幸,臣妾惶恐。”太妃一笑,使尤氏坐了,尤氏谢了坐下。太妃看一回宝玉黛玉,笑向贾母道:“平日闲闷无趣,倒是瞧一回这样的孩子也是好的。”众人复谢太妃抬爱之德。太妃接道:“想府上也接到屏玉郡主的家书了?”贾母回了“是”,太妃笑道:“南安府和宫里打发去的人也回京了,也道是郡主在东藩一切都很好,府上和太君不必记挂担忧,只放宽心就是。”说话门口请传宴,女官因安席。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陪坐,太妃又让宝黛打横坐着相陪。凤姐李纨二人执壶进杯盘碗盏。鸳鸯玉钏平儿素云等打扇执麈。琥珀等带着小丫头两侧侍立,手拿巾帕沐盆漱盂诸物,屋内咳嗽不闻。太妃吃了两杯酒,略用了两三样菜,咽了两匙汤,便起身道辞,侍女伺候漱口净手毕,复辞了贾母,贾母送至槛外,太妃下阶因回头止送道:“老寿星竟歇着罢,又劳动走动,倒是我的好日子不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便送太妃直至仪门看着入辇才依命回荣禧堂伺候。太妃车辇至荣国府大门内,贾赦贾政带着众亲丁早两厢排列了等候恭送,又跟着车辇出了门口,看着去远方收礼回了,大门遂复严合了。
荣禧堂太妃一走,便又布了一桌,凤姐李纨尤氏方始吃饭,又叫鸳鸯银蝶平儿玉钏几个凑满桌。才贾母与南安太妃那一桌,邢夫人王夫人宝玉黛玉陪着一起,早又叫了贾兰惜春李纹李绮一桌,如此这里才认真吃了贾母寿酒。一时吃罢,方又返回贾母院中看戏。直至一日将尽,那戏才唱完,凤姐早照贾母吩咐只在贾母堂前廊下院中摆下晚宴。一家子和头层管事儿的各个聚坐吃酒,等到两三道菜品上桌,贾母使林黛玉回房去了。尤氏便依命使人叫了赖大进来。一时赖大应命至贾母座前,复嘉颂了贾母寿辰,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凤姐早离座福礼称了“劳烦赖掌家”,一行叫丫头上茶,赖大拿茶杯,笑道:“琏二奶奶,今儿敢是有话吩咐?”凤姐便如此这般当着屋里人向赖大说了南安太妃玉旨使宝玉黛玉联姻的话,笑道:“我索性这门着说话,门外头爷们儿听见了也罢,还是须老管家再门口的对着一家子上下的说了,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要不晚饭这样丰盛呢,竟不是老太太一高兴才拿出体己银子赶着置办的?我也借着老太太的脸,才这会子和赖管家认真只讲一回。宝二爷和林姑娘的亲事,竟在赖管家一句话,请往门口站了,只说老太太说了,奉了宫里娘娘玉旨,着我们宝二爷和表妹林姑娘作亲呢,竟只这样完事!”赖大听此,早吃了茶递去茶杯,先拱手向贾母道:“老寿星今儿原来是喜上添喜,贺喜老太太,贺喜宝二爷!如此我竟依着琏二奶奶的话,向着院子里一家子发放了这喜讯。”贾母笑道:“叫了你进来,只是为着这话,你向他们都报完了宝玉喜事,便回来,这里先吃杯喜酒,我自然先给你个封包。”赖大听吃酒,先称了“自然自然”后听封包,又忙着接道:“这个彩头老太太既给我预备着,底下我竟老着脸伸手便是接了,也沾沾老太太福寿,也得了宝二爷喜庆!”说完转身几步出槛,先使个小厮叫了赖二上来,附耳的说了几句,赖二又招手叫了那边桌上的林之孝。此时几张桌上围坐吃酒的小爷便喊声道:“赖爷今儿又跑堂上了!”“看赖爷只红光满面”等,赖大廊阶口站着,指了那边贾琮道:“琮哥儿先不要喊!”因举了两手作抱拳笑道:“诸位老少爷们,府上大喜了,”才说了,便听得厅口那里响起炮仗,引得人皆寻看,赖大只等得放炮完了,趁众人懵懂稍静,方接道:“府上大喜了,今日南安太妃来给老太太贺寿,因见了宝二爷林姑娘十分般配,便向宝二爷指婚了林姑娘,老太太才巴巴儿命人叫我来特向两府一家人报了娘娘玉旨,今黑来这也算是吃宝二爷放定喜酒了。我只将老太太要我说的话也说完了,我进屋领一杯喜酒,便是完差!各位爷只尽兴!”说完复请了,转身进来,凤姐早使人捧着描金托盘,只在贾母座旁站立,见进来,拿下盘中酒杯请了,赖大接过酒杯,往贾母跟前站着,复恭喜,因一饮而尽。邢夫人便将个红纸封包亲递过来,笑道:“老太太单给赖管家的,竟老实收了去。”赖大忙称了谢,两手接着,便告退,贾母笑道:“等底下有好日子,还须你们这些管事的操心,仔细办了宝玉的正日子。你也往酒桌那里去了,还坐你座上再同他们吃几杯。”赖大因辞了邢夫人等,凤姐送出了出槛,赖大槛外请了,下阶回座。只见院中几桌此时便飞觞走斝,吆五喝六起来。贾母另院中诸侄孙只管自在吃酒,这里堂上诸人酒足,便撤了残桌,几个人乘兴陪贾母灯下摸牌,贾母戴着眼镜,早使邢夫人王夫人先回房。鸳鸯帮贾母看牌又伺候茶水,只尤氏凤姐妯娌陪着。只等院中贾珍贾琏等一桌至后也住了,因知贾母与女眷摸牌,不敢惊动,贾蓉贾环等方叫人收拾。又往进报了,贾母这里方收了牌,几个人伺候贾母歇下,方辞了各个回去,不提。
如此贾母一个寿日,竟不成了宝玉过了个年似的,日里越发手舞足蹈感慨唏嘘的,又叫人寻来张菩萨画像,往小房里墙上挂了,画前摆了个楠木花架子,架上置香炉,亲炷了香,心里实是感念南安太妃。
只说黛玉晚宴稍事用了依命回来,才进屋,后头贾母便派人送来一包袱新铜钱,屋里一应伺候的人只聚齐了恭贺,黛玉使紫娟各个赏了,自往闺中歇乏。因榻边歪下,一时便忍不住滴下泪来。
且说薛姨妈此日忽见宫里遣人来,因一队人带着许多赏物,内监展本宣了内谕,方知宝钗已入主凤藻宫,乃贾妃当日所晋宫苑,也不敢细打听。只依例赏了宫人,宫人道了喜,便作辞,薛蟠送出,门口见去远方回来。一家子堂口坐着,人人欢喜自不必说,因提起贾妃省亲一事,薛姨妈便要早作打算。
只说夏金桂自宝钗入宫,已是较先时收敛了许多,更堪宫里又晋升?然听是薛姨妈使叫了去一处只商议省亲,又听是大动家本,只为修筑建制省亲别墅,因思作了皇亲,反倒是须割了自家肉才附贴了这光辉去,不免在屋里只和薛蟠百般刁恶,因泼洒蛮横的哭闹一场,实想阻止兴建省亲别院一事。邢岫烟早见夏金桂爱财如命,竟是行动以金银为轴,喜怒凭钱财为事,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少不得安慰他一番,以“水涨船高,大起大落”的道理悉心劝慰了。夏金桂早知因薛蝌邢岫烟乃侄房,论作风才思与持家严谨,他二人并不及薛蝌夫妇,因薛姨妈方暂且使他与薛蟠管家的,若是自己只有了大差错,薛姨妈必是将每日屋里以及外头买卖铺面一应收支项目统交于邢岫烟一房使管着。因听邢岫烟一番大道理无可驳回,心下只凭添嫉恨,又无力阻止家里此项支取,竟只气个倒仰,还要掩饰作出通晓大义的样儿来,不免几处气合了一处,只暗自发狠心下计较一番。
薛姨妈夜里忽想起一事,早起便使叫来薛蝌,另薛蝌伺候着,便携了礼娘俩下人跟着,各自车马的行往荣国府来。
才到荣国府角门,里头早得了此话,凤姐李纨因往二门接迎。见了薛姨妈只看穿戴举动与往日不同。薛蝌早往诸亲丁处拜望。
凤姐李纨扶了薛姨妈进贾母院中,王夫人早也廊下站着示迎。薛姨妈走近问了王夫人安,丫头早打起湘帘,王夫人拉手请进。薛姨妈进槛上前给贾母请安。贾母笑问了好,请坐了。凤姐李纨便上来给薛姨妈请了安。鸳鸯等上茶毕,薛姨妈笑道:“如今家也大了,平日事务也显得多了,竟不得空常来望候老寿星。”贾母笑道:“姨太太如今正做老封君,又是皇亲,正该安享清福,又来瞧我这老不中用的老婆子。”众人一笑,因复说起探春。薛姨妈笑道:“我早瞧那孩子是不错的,终了果能得了这样造化。”贾母笑道:“家里的孩子可有哪一个能比得了宝丫头呢。”薛姨妈闻此欢喜,因说道:“早先我还住着这里时,也和姐姐说过的,颦儿那孩子可怜见的,又早年离母,又认了我做了干妈,俗说一日是母终身为母,我便只为顰丫头置办了一副妆奁,只叫姐姐收着,如今竟作兴起宝玉和顰丫头亲事,也是个正经了局。”王夫人笑道:“上日南安太妃来,特为那两个孩子保了媒的,你又记挂着,可见他兄妹二人真真天作的姻缘呢。”薛姨妈笑道:“老早我已看好的,只又是金玉的话闹的。如今竟好了,可是说的,金簪子掉了井里,该有的只许有。只今日匆忙过来,未曾带了贺礼来。”贾母笑道:“你即是我那外孙女干妈,咱们合该又成了亲家了。”薛姨妈今已知宝钗运昌,此刻早对贾府除去了心芥,且今日原为专意叨扰,因承色笑道:“那敢情好,只算是我孝心虔,竟由着老太太抬举罢了。”说了,因命人将拿来各房的礼呈进来。贾母谦让一回,凤姐早过去因照礼札上绾的签子,使丫头往各房分发拿了去。薛姨妈方道出此来为着讨要贾府早日大观园施工建筑原帧图样儿的话。贾母便使凤姐回屋问贾琏,另贾琏将省亲别墅工程描图拿了来,凤姐应了辞出,贾母等遂问询薛姨妈预备省亲一事。
一时门口丫头报了贾琏薛蝌来,李纨带两个妹妹屏后回避。贾琏进来各个请安罢,贾母使皆坐了说话。薛蝌道:“还要烦请这里的哥哥们也往那边常照看着,也有空院好给了哥哥们坐歇,若不得闲,只赶空的劳动过去费心指点的瞧瞧,也免出了一差二错的,倒白费工夫去。”贾母听了先笑道:“听哥儿说话只比起你哥哥来强些。竟是这门着,也叫他们兄弟过去帮帮忙,若有繁难抧不开的,他们过来也好问各自老爷也便宜。这会子图不得,又要亲戚作了何用场。”说话又命人叫了贾珍也过来。当面吩咐了皆亲往薛姨妈家帮衬料理省亲别院,贾珍贾琏起身应了几个“是”,遂辞了道是取了图纸来。一时贾琏拿来图纸,只递于薛蝌,薛蝌谢了接过。薛姨妈便放话明日排了宴席,请贾府都过去吃酒,再放炮摆香坛破土开工。薛姨妈说完便要辞了去,贾母王夫人再三请吃了饭回去,薛姨妈只是力辞,遂带着薛蝌出了荣国府回去了。次日薛姨妈家里摆宴,请了两府丁眷吃酒看戏热闹了一日。贾珍贾琏等自是连日的过去一起参考动土之事,又为请来明工巧匠,只运筹帷幄一番,三日后,薛蟠定了破土启动建筑起来,不提。
只说宝玉黛玉笃定婚约,阖家欢喜,却独有一人不忿,此便是袭人。袭人因思宝玉和自己早有首尾,即难保他二人干净。如今黛玉仗着上房宠爱,竟成了正经主子,日后一屋里住着,他却天天伺候去,实有不遂之嫌。若宝玉娶的外头不拘哪家小姐,自己倒可一心一意服侍。宝玉自是自叫他降服惯了,常对只宝玉眉来眼去,竟不是狐媚子只勾引了宝玉去?难保以后会怎样?黛玉自轻自贱,只和自己如出一辙得了宝玉的心,哪里让人伏心日日伺候他呢!若黛玉竟如那边的夏金桂一般,连宝玉也只说不得他,这屋里岂不是人人成了香菱?可叹宝钗已是份该了宝二奶奶,他平日无事也寻了宝钗说话,只彼此安妥计较些宝玉日里琐事,不想终了却是空兴头一回,此大势已去,日后料难应对。袭人思来想去作了主意,也不亲近宝玉,越性离了去了,另觅栖处,也免得日后倒生了无尽的烦恼难怅。
宝玉因偶见袭人面色只心生纳闷,却一想起婚事,倒顾不得去。袭人更觉宝玉对他已无先时近密,乃忖必是黛玉小心眼规矩了所致。想那年史湘云只说句唱戏的象他,宝玉因使了眼色给湘云,他姊妹间还闹的眉目不顺的,害的宝玉几日里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何况他一个丫头?思此一发定了去念。
只柳五儿见了宝玉尽说些喜气话,屋里众人无不承色讨了宝玉欢喜,袭人冷眼看着,更感旧处如新地般黍哀,反倒觉日子过得如熬油般,这日便往凤姐前回了他母亲因满一年忌日,须回家行祭礼,凤姐见袭人懒懒的,只当离哀悲亡之故,又问使人护送了回去,袭人只使免了招摇。
袭人一时进了自己家里,先向他妈灵前哀悼一番,袭人跪倒手把了素案沿,低头只管涕泪俱下悲哭难抑。花自芳女人一旁劝了半日,拿茶上来给袭人吃。袭人却转身向又花自芳夫妇磕头,道了必要及时离了贾府的话。花自芳往供桌前瓷火盆填进最后一沓袭人带来的烧纸,自跪着道:“你先吃口茶罢,再不想你一回来便说起这个。妈在日因想赎了你回家,也是一家子团圆的个体面,你又到了该纳聘的年纪,那府里倒无可说的,原是你各人竟死也要拼出个人样儿来,只不舍那有钱人家。如今倒好,都想你在府里享福呢,又是丫头伺候着,又是彩车大马的招摇过了,却又要回来……”袭人听这里复转面向着供桌,又只一声悲嚎“女儿也只跟了妈去了……”花自芳见此忙止他,因叹道:“也罢了,竟念起你原是为了这家里日行方叫典的身,又对家里这多年来的贴补,我也只你一个嫡亲妹妹,少不得我操心一回,叫姑舅姨母左右只打听了好人家,正经发嫁你了去,也不枉你我兄妹的情分,叫妈在那世里知道这话也欢喜欢喜。”袭人听了,方磕个头起来,向供案注了香,转身福礼谢了花自芳夫妇,花自芳拉他女人一处跪了,夫妻二人灵前祝祷:决计物色了好人家方罢休。
袭人此日归家祭奠,只带了个小丫头,与哥嫂说话因早支开了。等兄妹二人往他妈坟前烧了纸,祭洒一番回来,午间家院里陪了几家近戚族人等用了酒饭,袭人便先辞了哥嫂去了。花自芳便向席间提起媒妁的话。
袭人进了荣府,便往王夫人处来见。进时恰巧王夫人正要向贾母那边,见他来,且坐了因问何事,使袭人脚踏上坐了。袭人谢了坐下,半日叹了口气,道:“太太还有何事不知不明的,今日原是我妈周年祭日,早起便辞了奶奶家去一遭,听了我家人又有了他们的主意。自来我这样一人一身的,何事不是只凭着去?又能怎样呢?这会子硬着心肠来打搅太太,只狠下心说起底下违心话,也不过这里向太太提早告诉了,我哥哥道是赎身银子早备妥,这几日就来见了二奶奶。原是我福小命薄,不能长远服侍着宝二爷了。”说及宝玉自是不舍,当真是违心了,便不由得使帕掩面而哭。
王夫人见他这样,只当了他家人强矩着他的,倒觉可怜,叹气道:“我知你苦处,若是你讲的那样,这府里自然不能强留了你去。自来府里也不曾遭了为留下个丫头倒和人打官司去,那竟成了笑话。你家人既是好强,争了你出去日后作了正头夫妻的体面,这也是各家各户的个刚性气性,最是马虎不得的事。倒是宝玉没福,不得有你长远儿伺候了。只到时你再来说一声,没得耽误你终身大事。”袭人早跪了磕头,王夫人使去,袭人站起,待要说起别话,又觉眼见只是江河日下,回天乏力,只暗自叹了,掩口作罢,因辞了回园中来。
宝玉见袭人回来,略问了几句话,袭人支吾了,又想起回了凤姐话,便复出门,问口方留了话。
一时又见袭人,宝玉几日乃思自亲事大白,连带屋里人皆喜形于色,独袭人何苦又作了这个样儿来?是以见袭人只是闷闷的,袭人又见宝玉并不如前番似的赶着问起他家里的事,更觉灰心。二人碰面,各自无话,宝玉搭讪着去了书屋。袭人夜里捂了被子哭,也不想人听见。
贾母这里说起挪了宝玉出园子,凤姐李纨止了,凤姐只道他二人最识得体统道理的,且一处长了这般大了,若因亲事分离隔阻,倒使他二人瞧着似小看了他们,反不好了。贾母也便罢了。哪知宝玉这里却难见黛玉一面的,几次进了院门也难入屋门,黛玉只是回避了。宝玉知他犯羞怯,也只得静待花烛之日。只觉平生夙愿臻达,无比畅意痛快,因日日依序进学堂,回来只临案写字,只让屋里诸人暗自称奇。
薛姨妈这边又拆了后头一两进院子,连着屋后花园,空出偌大场地来,薛蟠贾珍等着工匠依着大观园图纸斟酌规策计较,只渐渐施工起来。
再只数月间,只见薛家后园只焕然一新,亭台楼榭,水轩游廊,飞檐画栋,加之奇花劲株,已是规整的很了,反显得朱漆陈旧的轩昂前院倒是多出的几席累赘似的,薛姨妈便使选了吉日宴请近戚旧友,一面早又叫宝琴和梅翰林说了,请往御前题本,只要也等在元夕日才好。
却说宝钗入宫,旋主凤藻宫,天子因实堪叹此钗中品德才思,素喜小皇子聪敏好知,因常使宫人伺候往来凤藻宫,概以能得薛妃言传身教得获其识。小皇子年方四岁,宝钗初见时已可口诵多首唐诗,也爱他机警敏学,且又生的面如冠玉,乃周贵人所出。宝钗宫里得了家人动静,早也央了圣恩,应准上元日另归省。
只说年节下,薛姨妈初二日入宫朝贺,母女见面,叙话饮宴,宴罢领了赏赐出宫回来,不知疲倦,薛姨妈又亲往省亲别院略看一回。果见处处周正,各各妥帖,便只等元宵节日。
至此日黄昏时分,宝钗陪了宫里饮罢元夕宴,便早早辞过回宫,却不知小皇子时时相跟,见宝钗对妆换了霞衣,不免问东问西,终是得知娘娘即刻离宫,便闹着要跟去,乳娘只得告宝钗请了旨,是以宝钗归省又和元妃当日不同。宫里又加派了许多御前宫士随了宝钗仪仗,凤辇内小皇子同座,左右前后武士神将护驾。下晌宫里来人已将别院瞧了,大概又叮咛了些话。薛蟠早起已命人将门外长街拾掇洒扫一番,此时又另人打扫了,只以备接驾。
宝钗凤辇转至正门长街,薛姨妈王夫人统领的一干家人已等在门口街道上了,街两岸瞧热闹的人要被头前赶来的卫士执仗赶往两端街口,卫士只排列了限定人群越界。执事公公主持了觐迎,跪接,请入,随侍等一一照着公公口令,仪仗门口驻歇,宝钗凤辇进了门,随来的御禁军士早隔了门院墙将薛府内外只围得铁通一般,更比贾府归省当日显得隆重了。
宝钗燕息,更衣,宣见,娘儿们抱头不免彼此落一回泪。至泛舟游幸,皇子总管请谕免了此一项。因乘了两乘纱轿,宝钗与小皇子各自多处观灯一回。一时游幸了□□停,独绕至正殿,宝钗案后落坐,命昭容启开笔墨,遂搦管展纸写下:
常忆旧居故仙园,纵观复现叹匠才。
物换星移情两地,巧工何仿内苑来?
薛姨妈等俱是殿阶候旨,昭容请入觐谕,薛蟠因进殿隔帘跪了请宴,宝钗使起,凤驾移至,方大开筵席。菜过几味,薛蝌进来行国礼呈上戏目,宝钗略点了一出,下面使请来的戏人旋作装扮,这里酒阑宴毕,因请了宝钗携了皇子往殿外丹墀上搭的彩棚内入座,戏则于对面八角亭里上演。谁知才唱完一处时,小皇子只嚷说要睡觉,童心性起,不免哭闹,任劝只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