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的手。
血。
新鲜的血,铺天盖地的血,从手掌底下狂涌而出,蒸腾成红雾。
仿佛世上最凶恶的幻觉,他看到自己的手掌,深深插在谢霓丹田中,五指残酷地一张——
住手!你在做什么?那是谢霓啊!
最后一缕真火呼啸而出。
那具受重创的身体猛地蜷起,单薄腰腹几乎被生生撕碎了,伤口处却再渗不出半点儿血,那是无数火蛇在经脉里穿梭,摧枯拉朽。
镜外的单烽瞳孔一缩,每一节指骨都传来筋脉逆转的剧痛,他感受到了,自己是怎样像撕裂一张薄绢那样,撕裂谢霓的血肉,可镜中人依旧双目紧闭。
——你他妈是瞎子么,为什么认不出他?你是聋子吗,为什么听不到他的惨叫?
咔嚓一声,蚌心镜被捏碎在掌心。
镜中人终于睁开双眼,乍醒便是噩梦一场,霎时间目眦欲裂,血水斜切进眼眶中。
单烽第一次在自己眼中见到这样绝望而恐怖的神色,面上每一寸肌肉,都被十余片碎镜切割得四分五裂。
他想抓住谢霓,想把对方抱在怀里,可丹田里燃烧的烈焰,却包裹住了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变得焦黑。
不……不能靠近!是走火入魔?
——我恨不能为他而战死,豁出所有去保护他,却唯独控制不了那把火。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枚鎏火令激发到半空,这才拖着燃烧的身体,仰面坠下了雪渊。
积雪在触及他体表的瞬间融化,冻土也消解,他如利箭般射穿了沿途所及的一切,如果不出意外,将化作一捧含恨不甘的焦炭,永堕向地底深处。
“单烽,单烽?”谢霓的声音忽而近在耳边,带着罕见的错愕意味,“你身上的火又烧起来了!”
妒人肝的烈焰原本已被压制在单烽体表,这会儿却喷射出数尺长的炽烈火光,整条铁船都开始急遽熔化,谢霓意识到不对,当即去夺他掌心碎镜,却被单烽一把推开:“别靠近我,走!”
体修的力气何其之巨,铁船立时倾覆,就在双双坠入水中的一瞬间,谢霓的手腕又被单烽一把抓住了:“霓霓,痛不痛?别走!”
谢霓被抵在倒扣的铁船边,无路可退,仅能扯着那一条铁链以免下沉,甚至还得拖住单烽——否则以对方此刻的状态,必会将他拽到河底去。
极其固执的怀抱,勒得谢霓肋骨发疼,单烽在水下燃烧,体表的温度如激荡的涡流般死死卷缠着他,他的黑发亦在水面铺展,丝丝缕缕缠绕着彼此,阴沉沉的寒意,连火光都照不透。
他发间的符纸被打湿了,耳边传来急促而模糊的话语。谢霓道:“我知道怎么做。”
符纸被他揉成一团。
单烽抱着他的腰,整个人没在水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唯有以嘴唇用力厮磨他的腰腹,一寸寸探查伤口所在。
丹田的位置泛起阵阵奇痒,仿佛陈年旧痂被撕开,淌出脓血来,那么重的吻,甚至有绝望的祈求意味,像是试图填平他腹中的空腔。
可太迟了。
无论如何都补不圆的二十年。
单烽不敢在水里闭上眼睛,任由双目爬满血丝。
一闭眼,就会看到谢霓孤零零躺在那个雪夜里,眼前人才是幻觉。
可幻觉又是何其的缥缈,有那么一只高悬天外的手,随时会钻进他的识海,抹去他仅有的东西。
——我就是个废物。救不得,留不住……什么都不记得!
“霓霓,你是真的么?”单烽道,“我是不是疯了,才会看到那一道影子?是你来找我了吗?”
得不到回应。
单烽的呼唤越来越癫狂,全不顾河水灌入肺中,声音嘶哑得如渗血一般。
谢霓还没从刚刚目睹的那一幕中回神,任何人看到自己被活生生洞穿丹田,摧毁经脉,都会感应到濒死的幻痛。
罪魁祸首还在亲吻他伤痕累累的丹田,还在用溺毙般的力度勒着他。
他的腰腹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那片皮肉像是死去了,只会麻麻地发着痒。但这个吻依旧让他感到疼痛,像柔软的刀。又很热,属于单烽的滚烫气息,像铁水灌进他空荡荡的身体里,从此成为他缺口的一角。
他的记忆尚未回笼,却已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沉甸甸的酸楚。
恶虹降世,长留劫至,太子殉国,应劫而死——平淡而冷酷的宿命,原本没什么遗憾可言,可为什么会多出这么一个人呢?一头撞进死局里,撕扯着他的心,把他强留在人间。
他也想问单烽。但这样的问题又怎么会有答案?
谢霓一把抓住单烽后脑的头发,五指不受控制地屈张,但迟迟没把人扯开,反而像是抚摸。
二十年后的身体,竟然还残存着这个人的吸引力。
谢霓道:“你在愧疚什么?”
单烽的手抖了一下。
“刚愎自用,不自量力。我不该来。”
说出最末四个字的时候,他更却绝望地发现,根本没有悔改的余地。
哪怕重来千万遍,他依旧会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闯入长留,再次将谢霓一步步推向深渊。
谢霓静静思索了片刻,方才替二十年后的自己道:“死在你手上,是天意弄人。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