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外的单烽心中猛然一沉,却并不意外。
原来是这个时候!
他辞别了谢霓,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向金多宝求来的转生逆死符,就是他留给谢霓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相信自己是做对了。
当初在冰海底,那一座祭宫和巨鼎,至今让他后怕不已,要是他浴血而来,等到的却是谢霓流干了鲜血的尸体……
但是,他真的如愿守住了谢霓吗?
还是说不通。
为什么要放弃守在谢霓身边的机会,孤身去闯翠幕云屏?这一举动,背后有太多的不确定了,就是把两个人的性命同悬一线,倒显得孤注一掷。
翠幕峰下有什么,让当年的单烽相信,这是扭转局势的关键?而且,还非他本人不可?
因为他是当时长留唯一的火灵根?
单烽隐隐触及了什么,心中的不安更为强烈。
镜中的单烽自然不会回答,而是回头远望。
长留的幽蓝色大阵原本笼盖周天,此刻却极为黯淡,黑暗中,唯有茫茫的雪丘,仿佛数不清无名的坟冢。
呼呼——
寒风冲下陡崖,被断树残枝挂破了口袋,喷出大股大股的雪絮,它们迅捷地俯冲。
地上还插着一柄又一柄的断剑,红黑地一闪,看不清是剑缨还是血污,却都在风絮冲来时,急促地震颤,虽不能出鞘,却在寒夜中,放出一段雪亮的悲声。
累累白骨,无名骷髅,还散落在剑冢四周。
雪絮只是灵巧地一转,避开断剑的锋芒,从骷髅的左眼钻入右眼,窃窃发笑。
这景象,看得单烽心肺都冷了,刚刚那满腔□□,更是灭了个彻底,甚至有种六根清净之感——只剩下一个念头。
谢霓看出来了没有?
看出自己的家园,将受到怎样的屠戮?
别看了。就这么和心心念念的往事错身而过吧,就让此刻十七岁的谢霓,保有最后的安宁。
他和谢霓几乎同时向铜镜伸出手去,他是想抛开铜镜,谢霓慢了一步,却以两枚手指轻轻抵住他衣袖,一下便把他定住了。
谢霓平静道:“长留的劫数到了?”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或者说,关于那场劫难的纷纷流言,已在少年谢霓的耳边响过百千回。
单烽抓着他手腕,用力摩挲了一下。
“我是为了应劫而生的,”谢霓道,“二十年后我还在,长留就还没有覆亡。”
单烽放轻声音道:“你说得对。”
谢霓不是会放任自己耽于安宁的人。
单烽从前以为最难的,不过是尽倾所能,为一个人拦断世间风雪。后来方知百苦尝遍处,是把持伞的手拧偏一寸。看着他,放他走向如磐风雨中。
二十年前的单烽,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
可惜长留宫已经离得很远了,回头也望不见宫中的灯辉。
谢霓隔着镜子,却感应到一道遥隔多年的目光,很疾很重,像要射尽那一晚漆黑的铅云,和许多比山势更难挽回的东西。
可箭势也有穷尽处,他听不见离弦时的呼啸,只是心中急坠,又悚然一空。
仿佛和某一时,某一刻无果的企盼相应和。
我想——单烽能活着。
谢霓颅中剧痛,一些残破的记忆,在脑中乱纷纷地涌现。
长留那一夜摇摇不灭的宫灯,满城的祷祝声,连天暴雪,无路可退时平静的决心,还有这世上某一处,一个不辞而别,却在翠幕峰下回首的人。
砰的一声,如两幅残镜,彼此断口如刀,猝然相撞,谁也不敢照见谁,却将对方的每一处缺口无声摩抚,心知肚明。
谢霓霍然抬眼看他:“你……”
单烽故作轻松道:“捡回一条命,只是丢了真火。”
他还抓着谢霓手腕,想要压制越来越浓重的不详感。
不管长留往事有多惨烈,此时此刻,他和谢霓都还活着,这不就证明,翠幕峰一战,他选对了?他到底在怕什么?
可单烽耳中一阵阵嗡鸣,胸膛中灌满了不祥的铅云,连呼吸都忘了。
纠缠他多年的那个谜底,像要冲着他脸孔扑杀过来。
镜中景象疾闪。
恶战过后,翠幕峰底石窟,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怖雪崩,轰然倒灌。
单烽背对镜子,浑身结满了坚冰,遍体鳞伤,从脊背,到右臂都在颤抖。
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依旧把另一道人影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染血的蓝衣。
蓝衣下的血泊,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大,却无法被冻结,简直像被活活掏成了空壳。
谢霓?不是应该在风雪之外,留在长留宫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是谁伤了谢霓?
镜光转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