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比方才种种更像钝刀,在胸廓骨里一转,单烽肩背猛一耸动。
谢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消瘦、单薄,能看到黛青色的筋脉轮廓,肘上的银钏也少了一只。
他试着运转功法,空荡荡的身体里再没有风灵力的痕迹。
无尘素衣变得残破的同时,也像是卸下了十七年来的千钧重负。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怅然。
“更何况,我的经脉是废了。”谢霓道,“可我没有死。或许是你的求援起效了。”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单烽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浮出水面,抓过谢霓手中那一团传音符,道:“那头的——小燕。告诉我,有人去救他了吗?是谁?”
符纸损毁严重,单烽等得心急如焚,燕烬亭的声音方才传来:“我查过了。二十年前,长留境内确实有一道首座级别的鎏火令被激发,伤重求援。舫主率仙盟弟子奔赴西南,但天象巨变,功法受制,无法踏入长留。玄天药盟的人倒是入境十余里,无功而返。”
“普通弟子进去是送死。”单烽道,“是万里鬼丹?”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整片幻境都泛起一缕微弱的震荡。
受了那样的重创,谢霓存活的唯一可能,便是遇上了号称天下药修第一人的万里鬼丹。
谢霓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微微皱了一下眉。
单烽想到楚鸾回口中一堆天妃和万里鬼丹爱而不得的旧事,心中一沉:“那老东西没欺负你——”
谢霓道:“他是我舅舅。”
“啊?”
谢霓道:“万里宗主和我母亲是亲兄妹,在我出生前,他经常遣弟子送药材入长留,父王不悦,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要这么说,万里鬼丹救出谢霓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了。
单烽暗骂了楚鸾回,可很快,又觉出不对劲了。
如果谢霓当初被万里鬼丹所救,后来为什么会被囚天火长春宫,又有了和火灵根的种种……仇怨?
他眼中的血雾弥漫,几乎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谢霓腹中流出的血水,翻腾的真火,和铺天盖地的赤红;
另一半则是蛇窟里馥郁的牡丹香,飘飘荡荡,也像是蛇行而出的千万股血流。
谢霓搂抱他,眼睛里带着昏沉的情欲之色,如千臂千手的菩萨像那样引众生入怀;时而在他掌下惨叫呻吟,双目寸寸熄灭下去,化作无可错认的,属于死者的眼睛。
不对……不对!
到底哪里错了?
谢霓和他的徒弟们,到底为什么会有交集?
单烽手中的传音符,却在这时颤动了一下,薛云模糊的笑声,却让单烽脑中掠过一道妒恨若狂的回忆。
——他采补了我。
采补!
单烽一把将符纸拧得粉碎。一切都对上了。
谢霓快速痊愈的伤势……羲和弟子虚浮无力的脚步……还有薛云口中所谓的,太初秘境采补。
谢霓受真火所伤,难以拔除,按照药修所钟爱的那一套以形补形之法,采补火灵根,的确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简直像个淌血的笑话,谢霓和羲和之间越来越深重难解的仇怨,都是因他而起。
“竟然是我做的。”单烽又道,“原来是我做的!”
满地残镜,如何捧得起来,又怎么补得全?
他凭什么嫉恨,又有何面目去心疼?
他意识不到妒人肝的发作,只觉胸腹间某一处撕裂一般地疼痛,竟抬起五指,向自己胸腹插去。
五个深深的血洞里,掺杂着烈焰的血水狂涌而出。
他心中的剧痛倒像得了缺口,在急遽失血中麻木下去。还不够,撕开来就不痛了。
冥冥中有个声音,越催越急,单烽瞳孔疾缩,手上骤然用力!
谢霓就这么自火船边俯身看他,默然不语,黑发在身周涌动,仅有几绺垂在颊侧,被火光映出霞带一般的辉光来,看起来异常静谧遥远。
本该如此。
要是当初的一切止步于遥遥一见。
内心深处最灰暗的声音,终于被挤压出来。
羲和舫教会他无数种以刀剑捍卫尊严的方法,唯独在谢霓面前,他感到攥碎自己的痛苦。
“要是当时有一个人,既能护得住你,又不会烧伤你,就好了。”单烽道,“不要像我。”
谢霓静静看了他片刻,道:“单烽,我不管你想靠谁,来填平遗憾。但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当年了。包括你自己,你在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