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我自己擦。”于是李剑只好用指头挖出一小块青乌的药膏,笨拙地摸索大致感觉去涂抹。
大部分抹歪了,几缕碎发还黏在其中。并不好看,但是有几分细致的可爱,像掌心里刚出生的幼鸟,产生恨不得咬它一口的可爱侵略性心理。
乔未自然地接过罐子,“还是我来吧。”
他的脸在李剑双眸内渐渐放大,她撞进了乔未细致贴心的情绪中,似乎还带着某种温柔的呵护。李剑浑身都僵硬起来,从来没有人靠得这么近,然后与她有所触摸,鼻息轻拂过肌肤,藏在发丝下的耳尖酣热,指腹擦拭过的触感像是蚂蚁的细微的啃啮,瘙痒难/耐。
记忆中,也只有“奶奶”偶尔几次会靠近她,如此不明所以的关心。
像贫瘠的土地上突然浇下来一大捧鲜活的水,险些呼吸不过来而溺水,李剑浑身不自在,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乔未,你怎么忽然变了个人?你想干什么。”
乔未的眼微微张大了些,吃惊她的问题,“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下别人对你的好,李剑。”
“不,我不要,我是个胆小的人。”李剑收起草药罐头,“我做不到,我俩不一样。”
“所以你今天早上非要给我一个承诺吗?”乔未回过味,才知道李剑是为了两不相欠,眼皮往下压,不悦的情绪溢于言表,“我们哪里不一样。”
“因为有人会为你的任性兜底,就像你可以随意来到这里,一定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李剑能理解乔未的愤世嫉俗,正在奇怪他的态度,乔未沉吟了会,忽然说,“所以有人是例外吗?你的资助人,你又要回报他什么呢。”
她明显没想过这个,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这是两码事。”李剑深深呼吸两下,理智回笼,她懒得去深究为什么乔未知道这件事,只是平静地解释道,“我欠他的,是我一辈子都还不上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必须承认,他拯救了我。”
甚至李剑所有的正面情绪,喜悦、激动、感恩、濡慕,都是他给予的。
四周寂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这里崎岖空旷,只有果园里的树苗长啊长,发芽又抽条,充满生机和希望。李剑的心很大,留给人的位置却很小,小到恰巧只能装下先来的那批人。
李剑不信乔未。
不相信、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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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周,项目渐渐稳定。那天是八月二日,小暑与处暑交界的三伏天,气温不仅高,而且闷热潮湿,重重地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那天正好是李剑生日。
果园临时组建的办公室,下乡扶贫的干部领着羌都副市长突然来拜访,“这位是副市长周勇同志,今天特地来考察我们的进度,大家热烈欢迎!”
大家象征性地鼓掌,周勇身材敦实,国字脸,面阔耳肥,五官长得很周正,总是一副笑眯眯弥勒佛的样子,然而目光敏锐透着不怒自威的狠厉。由杜知意牵头,周勇巡查了果园情况,有人替他撑伞,走了段路,胸前已然湿濡了大块汗渍,他停下来用手帕擦去脸上和脖间的汗,状似随意地与李剑攀谈起来,“你就是李剑小姐吧,刚刚讲得真不错,果然是咱们种植园的负责人,久仰大名。”
“您谬赞了。”李剑牵起嘴角,身后人群有人嘀咕了声,今天好像还是李剑生日吧,双喜临门。话音刚落,她收起笑容。
周勇沉吟片刻,眼里精光一闪,“三伏天有‘福’气,李剑小姐地杰人灵,阿贵你记录下去,咱们县报完全可以好好写一写。”
李剑脸上浮起点笑,“用不着大费周章,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生日这天专克人,要不然怎么能说我命如荆棘。”
“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只是吃碗长寿面也好,刚好我认识一个不错的酒店厨子前些日子退休,告老还乡开了家店,不如晚上我做东,慰问大家聚一聚。”
……
乔未漫不经心思索着下午周勇说的那番话,自动过滤尹陶昉在他耳边苦口婆心的劝导。
两个在县里最好的酒店,各怀心思。
“乔未,当初我们是要求你把人送回来,但现在你怎么又不愿意回去了?你在外面随便玩玩,我和你妈要担心死的。”
絮絮叨叨说了大堆,乔未终于抬头给了尹陶昉一个眼神,“我知道。”
“怎么,你,你看上人家了?”
乔未失笑,吊儿郎当往嘴里塞了只烟叼着,伸手准备点火,“不是。”
“你看看你,我是懒得说你,要是你妈在这,你看她说不说你。” 尹陶昉说得口干舌燥,于是啜了口茶,乔未取下嘴里的烟趁机打断了他的话术,“我还以为你们不管我了呢,才在这里呆多久啊,就催我回去。”
一向温和的尹陶昉终于有了点怒意,嗓音低沉,声线绷直,“不管你?你这叫什么话?从小到大就你让我们最操心,玩心大,整天又不务正业,我和你妈背后替你做了多少事你清楚得很。反正这两天她打算来一趟,你就和我待一起别到处跑了,如果有别的事情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也乐意,但你最好先乖乖听话。”
乔未“唔”了声,“可以啊,正好这边修路需要你们的资金帮扶。”
“帮扶,呵,你这算盘打得,倒是肥水尽流外人田。”
乔未随即给李剑发了消息,说自己这几天外面有事不回去了。然而他心里想的,还是离开前听到的,周勇对李剑说的话。
——李剑同志你别担心,该怎么写的,我们县报就怎么写,民声就是我们的风水声,你们是果园里的树,我们就是滋养根部的雨水。
周勇一面夸夸其谈,一面旋转餐桌上的转盘直至装着长寿面的碗停在李剑面前。
乔未推开包厢回头的瞬间,撞见了他意味深长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