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将宁没有被母亲质问的惶然,相反他很是平静。他的眉毛自然舒展着,那双眼睛静得像秋天里寂静无波的湖,倒映着暮气沉沉的夕阳,没有生机,也荡不起涟漪。他的情绪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嘴里自然也吐不出什么起伏的话,单单是简单不过的陈述。
他把曾经虽麦望安的解释,没有任何添加与修改,不添撒谎的成分,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后大受震惊:“我不过是给你提意见而已,我只是希望你要有上进心。我不会逼迫你的呀。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妈妈,”路将宁袒露心声,“让我上进的方法有很多种,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围在我耳边唠叨,以一种不经意但又十分刻意的方式来教导我?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比对才能提现我的价值呢?为什么要用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的方式呢?”
是啊,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这样的教育方式才是您心中完美的方法吗?
可是这样不仅让您,甚至是让我也会觉得很累很疲倦,仿佛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本该属于路将宁的凄切目光全部都转移到麦望安的眼中,他痛苦地看向女人,期待着她给出一个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的答案。
可她被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哑然无声。
麦望安失落地低头,藏住湿润的眼睛。
越发强烈的暖光斜斜照入,窗台的绿植周围浮动着微小的浮沉。
这点儿灵动的迹象没有一个人发现,此时的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夏夜里悄然释放的惊雷,轰隆隆地震颤着彼此的心。
这种诡异好像是有一只手,活生生地扼住所有人的咽喉,让在场的人都喘不过气。
最终是主任打破了这一声不吭的场面。
“同学,你又是谁啊?不好好在班里复习功课,跑来这里也是为了给谁作证吗?”
主任看着从始至终都被忽略在陈商附近的杨志阳,不由得转移话角,好奇地问道。
麦望安装作搔痒拭去眼泪,正巧顺着眼睛看去的方向,抬眸对视上杨志阳的双眼。
他想过杨志阳还认可陈商这个朋友,那样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甚至或许还会感叹他们两人玩得可真是不错。但接下来杨志阳说的话,让他和路将宁情不自禁地瞪大眼。
杨志阳堪称傲慢地忽视主任的话,没搭理主任的他将矛头对准唯一的母亲,开口便是询问一句:“您不觉得他们长得一样?”
瞬间,麦望安与路将宁面面相觑,大脑像是被重重地敲击,疼痛让他骇然失色了。
他大叫:“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
“对啊同学,”女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妄之语给搞得懵了个圈,“我的儿子怎么会和其他人一样,亲兄弟还不会这样呢!”
麦望安宛如惊弓之鸟般盯着他不放,生怕他下一秒说出骇人的话。他看着那张记忆中的脸,它与初中时期的杨志阳相比,少了些阳刚之气,反倒是多出一种阴柔的衰败之感,像去世前仅存着意识,强行弥留在人间的老人,有种熟悉,但又非常陌生的感觉。
“那你们不妨将他们对比在一起,看看是否能同时看清两个人的脸?”杨志阳得意道,“您知不知道,这儿有种叫魇的鬼?”
杨志阳的话好似激起了女人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反复不安地上下揉搓着,同时又狐疑地扫视着眼前两人。
“杨志阳,”稳住心情的路将宁向对方斜睨过去,冷声警告道,“据我了解你和陈商是要好的朋友。前脚陈商诬陷我,非要揪着我作弊的事情不放,后脚你又说些神经兮兮的话。你是神经出现问题了?还是说你和陈商故意联合起来,好把我整出精神病?”
平常人亦会觉得杨志阳的话有问题,主任不过是个平凡的教书人,他在听闻路将宁的反问后,突然走上前去拽住杨志阳,一是想让他冷静,千万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二是觉得他莫名其妙,偏向于精神出现异样。
“哪里长得像了?”不信邪的主任多次打量路将宁与麦望安两人,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主任横拉硬拽杨志阳的手,而杨志阳则是不留余力地反抗,直到办公室的门打开。
来人是本校刚上任的校长。
霎那间,杨志阳挣开主任的手,跑到校长旁,大声说道:“校长,我是驱魇师!”
此话一出,办公室内再度恢复安静。
毫无准备的麦望安蓦然受惊,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刹那间,像是掺杂了严冬最冰冷的霜雪,它们裹着全身的血管,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体,最后汇聚冲向脑顶。
没有多想的,他抓住了路将宁的手腕。
路将宁主动向前一步,而后倾斜,挡住两人接触的部分,不让有心之人看出端倪。
像知道实情的必然会惊恐不安,而不知实情的,譬如主任一流,他们双目呆滞,缓和好一阵才换上严厉的面容,怒斥不懂事。
“什么什么师,你当是在练魔法呢!”
主任瞧着杨志阳胡言乱语,并且愈发不受管控,就要提手抓人。可还没碰着,校长的手抢先一步压住了他:“先不要激动。”
主任不明所以地退后,满面的狐疑状。
“你还没成年,”校长的话是对着杨志阳说的,“给我展示几个像样的动作吧。”
旁人一头雾水,麦望安却是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握着路将宁的手腕不自觉地加紧。
“你们先出去吧。”校长下达驱逐令。
被赶出办公室的麦望安特别关注室内的一举一动,他尽可能站在门边,偷听里面的谈话。可这扇门就像是他与母亲之间无言的那道坎儿,他迈不过去,母亲也走不过来。
母亲好似在与路将宁轻声交谈,麦望安因为心中的恐惧导致感知能力直线下降。他耳鸣得严重,心跳得厉害,这等待的空闲让他倍受难忍的煎熬,他期待着能快快结束。
终于,不出两分钟,办公室的门开了。
开门的人是校长,她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紧地锁定路将宁:“同学,你先进来吧。”
路将宁的视线与校长默默相接,他的眼中没有闪躲,没有疑惑,什么都没有,连一根睫毛都看不到颤抖,平静得像一湖死水。
麦望安看着他淡然地走入办公室,又看着那扇打开的门再次闭合。
除了路将宁,校长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进入其中,眼睛看不到的迷茫让他惴惴不安的心达到顶峰,他踱步到靠墙处,试图沉下心来寻思发生的事情。
杨志阳为什么,又怎么会是驱魇师?
陈商又为什么要诬陷路将宁作弊呢?
此时的麦望安已把身边的女人忘却,他纷乱的心全都集中在路将宁的身上,他走到伫立原地的陈商身边,以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歇斯底里的口吻问他:“他与你无仇!”
陈商说得理所应当:“可他害邹其邻回家了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麦望安:“所以你承认他的清白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陈商选择避而不谈,干站着,不再张口说任何一句话。
再干问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不讨好,说不定还会引起女人的注意。麦望安想着与其心中杂乱的想法都乱成一锅粥了,不妨借着这股劲儿,以陌生人的身份,和母亲聊一聊。
但这个计划在他转头时便戛然而止,他冷不丁地发现对面走廊的阴影处有一个人。
看那身影……好像是杨延年?
麦望安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周围每个人的身上,然后他义无反顾,用一种上厕所的坦然朝着消失在拐角处的杨延年的方向走去。
他贴着墙根缓步潜行,进入十字路口时倏然向右侧拐去。自动的玻璃门外,杨延年就站在通入天台的地方,他走出去时,被玻璃门隔绝的朗朗笑语一股脑地涌入耳朵。
几个女生倚在栏杆上说说笑笑,还有几个在追逐打闹,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下课了。
“无常?”被杨志阳半路截胡没有接到的无常出现在杨延年的手中,麦望安却没有和路将宁在一起的心思,去上前抚摸一把。
而杨延年也不是给他送猫来着,从她焦急的表情来看,约莫着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路将宁是不是出现什么情况了?”杨延年拍了拍头,“我刚才在教室里心神不宁的,碰巧又撞见无常,而你又不在教室。”
眼下能破局的或许只有杨延年,麦望安用最快的语速将办公室内的事情告诉了她。
作为魇,她不关心父母如何,不关心怎样陷害,她首先注意到的永远都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杨志阳竟然是驱魇师?”
麦望安心情复杂又百思不解地点点头。
“不可能,”杨延年立即否认,“他来找过你对吧,可我没有在走廊感受到他。”
魇鬼感受不到的气息,大概率会是普通的平凡人,就像是过敏的人对春天的柳絮以及夏日的芳香会格外敏感,魇鬼也会对驱魇师感到无比恐惧,自然在气味方面也敏感。
“那他怎么这么确定?不是有伽乙仙人的玉坠保护,顶级驱魇师便看不出来吗?”
从杨志阳争抢着告诉校长他是驱魇师身份的事情来看,校长大概率也是驱魇师,只是或许是并不甚精通的初学者,他对路将宁身份的确认还需另一个驱魇师的辅助完成。
突然间,杨延年提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校长是一直都在那里面的吗?”
麦望安没有转过弯:“他是后来……”
突然,他哽住。日理万机的校长又怎么会闲来无事地来到主任的办公室呢?哪怕是因为作弊,她总该询问情况,而不是在进来的一瞬间便将注意力集中在杨志阳的身上!
——有人故意将校长引去现场,好为称自己是驱魇师的杨志阳撑起腰板做足全戏。
能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的,麦望安的脑海中只搜索到一个人,他也只能是宿纯然。
况且杨延年曾经说过,伽乙仙人赠予路将宁的那枚吊坠,除非碰见顶级驱魇师,否则没人会识破他是魇鬼所诞生下来的产物。
麦望安不知道学校里是否还存在其他驱魇师的后代,但在他印象中,只有宿纯然是出生于那样优渥的家庭。能把路将宁、陈商以及杨志阳联系到一起的人,除非都与他们有所接触,符合这点的驱魇师只有宿纯然。
既然能联想到这些,难得麦望安还能看似平静地提出其他的问题:“要是杨志阳不是驱魇师的话,难道顶级驱魇师的后代还可以把自己的独家技能传给其他人,让一个普通的人也变成驱魇师,成为自己的同类?”
“不只是顶级驱魇师,普通驱魇师也可以向有心之人传授自己的技能,这就好比现在有一些大学专门秘密开设本类科目,但真正能学得皮毛的人少之又少。驱魇师最好的学生永远是自己的后代,学习这门课程需要一定的天赋,有些人学习几十年也不会学得东西,但驱魇师的后代永远能迅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