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后,麦望安从柜子里拿出阿嫲装在兜里的一床夏凉被。
夏末的夜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宿舍又小,人又多,空气难免不流动,盖被子倒是谈不上。可床毕竟是太小,难以装开他们两个男孩儿,关节碰在墙上或是铁杆上一会儿还好,长时间会落下病根,开学前阿嫲经常嘱咐他腿不要搭墙上。
他夹着夏凉被刚爬上爬梯,右膝刚刚碰到床单,左腿还没来得及迈上去,无意识地扬起脖子往前看,就发现路将宁如同一尊佛像似的,坐在床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他扶着床的胳膊倏然一软,差一点儿就要打滑摔下去。好在他脑子飞灵,转得快,胳膊夹住下坠的被子,左腿飞快地搭了上去,这才阻止惨剧的发生。
“抱着我你还冷啊?”某人戏谑道。
宿舍内有人听见后便开始忍俊不禁。
麦望安羞得两耳赤红,他没好气地让路将宁来到床尾,好把夏凉被垫在两人的身子底下,让多余出来的两块分别竖立在墙边和搭在另一侧的围杆上,以免冻出老寒腿儿。
“你睡里面还是睡外面?”麦望安问。
路将宁思忖再三,认真地说:“你觉得在里面抱着舒服还是在外面抱着舒服呢?”
“路将宁!”麦望安又羞又恼,要不是室内温度还算高,他脸上冒着的热气定准要被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没完没了了是吧?睡外面吧你!”
他把枕头向里搬动几公分,扎根似的面朝墙壁侧躺下去,他背对着路将宁,从躺下那刻就闭上了眼,作势不再与任何人说话。
悠扬缓和的就寝铃声飘入每个宿舍,宿管阿姨的声音在走廊上起起伏伏,麦望安竖着耳朵听见身后有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喟叹后不久便归于宁静。他维持这个侧躺的姿势好一会儿,右胳膊就有些累,甫一转身就压到了路将宁的右胳膊,两人在黑夜中瞪眼。
麦望安小声催促他:“你往那边啊。”
“就掉下去了。”路将宁轻声抗议着。
“没让你整个人往那边,你的左胳膊难道就不能像被子一样搭在那个围杆上吗?”
路将宁悄悄朝反方向移了移位置:“太热了。”
路将宁发出一声感慨,有人便附和着。
麦望安挨着墙壁平躺着,他的视线上方就是挂式空调。
由于高一刚开学,宿舍内部还未安排出宿舍长,宿管也没下通知要求各宿舍前往办公室领取遥控,导致现在空调无法启动,只能通过嗡嗡响的单个风扇降温。
宿管阿姨踏着她那短跟的皮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清脆的声音让声控灯时明时暗。
麦望安借着门外的光,瞟向风扇,又顺着吹来的风,看向路将宁如风吹草似的发。
他用肩膀撞了撞闭眼的枕边人:“你冷不冷啊,你要冷的话我们就接着掉头睡。”
他真害怕明天一早起床路将宁感冒了。
“还行,”路将宁没睁眼,但看表情来说应该是憋不出什么好屁,“冷你抱我。”
饶是再好的脾气,路将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也让麦望安忍不住骂人:“神经!”
不知是否是单人床睡两个人太过于拥挤的原因,还是明日的军训让人提前开始提心吊胆起来。半夜,麦望安睁开眼,好像无论怎么睡,他都没法找到合适的睡姿。
耳边的路将宁呼吸均匀,看似已然入睡许久,自己的辗转反侧倒被衬托得心身俱疲,他焦躁地狠掐手背一把,而后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
他在二号床,透过门玻璃,走廊外面漆黑且安静。宿舍内,风扇还在转着,地板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光带。今晚的月光不错,宿舍外的排排梧桐也挡不住光线的轻和柔媚。
太黑了,又太暗了,在眼睛适应这样的环境后,心又觉得孤独了。
麦望安遏制不住想要睡觉的心,好同舍友一起坠入那梦乡。
可他想不到梦里仍旧是一片漆黑无光。
这个场景他似乎见过,像一团团浓烟包裹并企图吞噬了晕染开的浓稠的墨色,缥缈又真实,恐怖又梦幻。不需要细看,他也知道,他曾在梦中见过一个类似这样的场景。
当他还在疑惑着是否是梦境重演时,远处迷雾似的烟影被流动的空气冲散,若隐若现地朝着他的方向飞来。他脚下如同被拴着万斤的生铁,根本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渐渐地涌来,就要扑住他的面颊。
突然,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着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的跟前,可他的被无尽的白烟状糊住了眼,看不清一点儿。
麦望安伸手抓了抓,没有任何实物,白烟都从他的指缝间恶劣地溜走了。
他悬着心问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没有谁在装神弄鬼,麦望安。”
话毕,霏霏白烟消失殆尽,从朦胧到明晰,麦望安彻彻底底地看清了身前人的脸。
宿纯然。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之前做过的梦。
“宿纯然,”这样的一个梦已经扼杀了他大脑的思索能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各种心中所惑的答案,“你去哪儿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有没有入魇窟?”
可宿纯然没有回答他一个问题。
“不要找我,”他说,“请你离开。”
不要找我。
请你离开。
——
麦望安倏地伸挺腰板,直直坐了起来。
夏末临秋的清晨依旧白得很快,此时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五点,室内已然亮堂一片。
走廊上隐约有脚步声的出现,麦望安环顾四周,宿舍里面没有一个人睡醒。
他的视线落在枕边人的身上,路将宁面朝外,屈着右腿,膝盖搭在围杆上头,一张脸怕是禁不住风吹,也不知埋在夏凉被里有多长时间。
睡不着的麦望安没打算再躺回去,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柜子旁端起牙杯,推开吱嘎响的门,进入厕所,反手把门关上。
在狭窄逼仄的小空间内,麦望安一边六神无主地刷着牙,一边回想着昨晚的梦境。
梦见宿纯然这件事情,让他感到既突兀又奇怪。按理说一年多未见,若是因为心中思念而梦见老朋友,倒也无可非难,麦望安反倒以为这会是个好梦。可昨晚的梦与之前那个处处流露着诡异的梦境相结合,哪怕不仔细回想,也能察觉出那就是上次的后续。
这个梦竟然在昨晚被续接上了。
麦望安对宿纯然说的话没有任何头绪。
一个头撑不下两个脑容量的事情,麦望安越想越糟,越想越乱,本来昨晚没睡好就没精力,现在细想,好像被抽干了精气般。
他长吁短叹,把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他无精打采地端着牙杯开门,余光瞄到的地方,只见路将宁懒散地盘坐在床上,胳膊抵着腿,撑着下巴,眼一眨不眨地看他。
麦望安前进的脚步一顿,六神归位。他把牙杯放回柜中,蹑手蹑脚地过去,下铺的舍友从他下床就把头蒙在被子里,现在也没见得露出头来呼吸,也不知睡醒与否。他就站在床中间,抬手捣向路将宁的腰,示意他挪开屁股,以便他把被子抽出来,放柜里。
“不能捶男生的腰。”路将宁轻声道。
麦望安不以为然:“小孩子没有腰。”
路将宁跪着往前爬了两步:“……”
两人起得早,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群鸟鸣叫,东方的天连着一条条橘红色的长云。
只有军训有这个先吃早饭的待遇,听学长们说,以后正式上课,早读后才有饭吃。
饭后,大批的学生从宿舍里走出,麦望安前往人量稀薄的操场上寻找自己的班级。
这是他记忆中第五次参加军训活动了。
相比于初中军训,高中军训不再以适应性的训练为主,而是更改为强化训练,不过又顾及学生们是未成年,在体力当面总有吃亏的时候,所以便不及大学军训那么全面。
还是沿用之前的老一套,基础队列的训练必不可少,这一项练习足足两日,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因为缺少游戏,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因为游戏的时间被各大讲座顶替。
第五日傍晚,全体学生与教官听从学校的又一次安排,再一次拎着板凳坐听讲座。
男女分队坐,杨延年一米七的个子在女生中还算高,她找准后方的麦望安,用棒棒糖贿赂其他女孩子,顺利地换到目标身边。
麦望安没有发觉身边人的更换,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隔着一个班的十三班,那个与自己同行而坐的路将宁身上。他从路将宁坐下后就一直观察他,而路将宁也不负所望,从坐下的那一秒开始,他的双手就交叠压在腿上,脖子自然向前伸,头一低,一动不动。
这个动作他大概维持了几分钟了。
“这么好看的吗?”
浑身浸湿凉水般的冷,像阴寒的电流蔓延全身,麦望安咬着牙抖三抖,才敢回头。
“吓着你了啊?”杨延年笑得开心。
看清来人后,麦望安未应答,这几日的军训已经让他熟悉了杨延年的神出鬼没,刚才那一吓,也只会让他无奈地叹口气罢了。
“我发现你最近很喜欢看路将宁哎?”
听闻,麦望安的语气不徐不疾,每个字仿佛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散:“就只是想再看一看他会不会和之前那样突然掉裤子。”
他的话尾甚至还扯着丝,杨延年就毫不犹豫地用她的笑声斩断了麦望安的尾音。
她笑得猖狂,引起周围许多人的注意。
麦望安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板凳。
“跑什么,”杨延年拖着她的板凳靠近麦望安,笑着问他,“那你有没有发现?”
“没有了,还真就发现那么一次。”
这事情说来也搞笑。自麦望安略施蛮力把路将宁的军训服抢到手后,路将宁就被迫穿上比之前大两码的衣服。肥大的裤子不合腰,必须要借助外部的力量,路将宁手里既没有裤腰带,那就得去学校里面买,无奈学校超市因为最近军训的事情停止开门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