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横梁在视线里缓慢聚焦。秋水眨了眨眼,这是第几次了?
从不知名的床榻上醒来,迎接她的永远是陌生的天花板。
记忆的碎片在脑内翻滚,如同被暴风雨打散的船骸,徒留几块浮木漂在意识的浅滩。
她支起手肘,发现腕间的伤口已经愈合。披风不知去向,只有单薄的里衬松垮地挂在肩上。但她顾不上整理,手指已经本能地探向颈间——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呼吸骤然放松。
“还好……还在……”
房间很静,简约得近乎寡淡。
书架上的典籍整齐排列,空气中浮动着墨香与隐约的茶涩。
纸门透进的光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摇晃。
当她拉开门时——
阳光如潮水般涌来。
金色的发丝在风里扬起细碎的弧度,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庭院里,手里还捧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似乎察觉到动静,他慢悠悠地转过头,阳光从他身后绽开,将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终于醒了?”
熟悉的嗓音,带着永远上扬的尾音。
他眯起眼睛笑起来时,秋水恍惚地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神明的话,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温柔得让人心碎。
耀眼得让人流泪。
可只有愚蠢又无畏的家伙,才会把什么人当作神明来仰望吧?
秋水在心里嗤笑自己。
即便如此,她看着站在面前的人,仍然忍不住想:
——愿我的神明,永远停驻在此刻。
——愿他的眼里,永远映着我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风铃在檐角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浦原合上书,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他歪着头打量她,嘴角挂着那抹她再熟悉不过的、狡黠又懒散的笑。
“怎么,睡傻了?”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还是说……” 忽然凑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被我的英俊震撼到了?”
熟悉的调侃语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着五十年的时光。
秋水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她猛地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浦原脸上,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空气凝固了一瞬。
浦原眨了眨眼,摸了摸发红的脸颊,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啊啦…这个打招呼的方式真是久违了。”
秋水的指尖微微发麻,残留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是宿醉后的幻觉。“所以昨天...也不是梦……”
浦原的叹息像片羽毛落在她发间。
“嗯,不是梦。”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在这里呢。”
风重新开始流动,麻雀落回屋檐。
秋水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来到浦原的“家”。
不是二番队那间堆满机械零件的寝室,不是临时借用的队舍仓库,而是一个有着茶渍痕迹的矮桌、晾晒着和服的真正居所。
她低头看着身上缝补过的旧披风,还残留着晒过太阳后特有的柔软触感,领口的针线细密得不像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这太不像她记忆里的浦原喜助了。
“林野桑昨晚就回瀞灵庭了。”他的声音混着味噌汤的咕嘟声传来,“等等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秋水将红绳咬在唇间束发,“我还有事。”
纸门外,阳光正好。
她心里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找纲弥代算账——是先拆了那竹园,还是直接烧了他的茶室?
“吃完再走。”
浦原不知从何处搬出一坛酒。泥封剥落的瞬间,梅子的酸甜气息立刻在房间里漫开,“有梅酒喝哦。”
秋水束发的动作突然停住。
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里晃出细小的漩涡,倒映出她微微睁大的眼睛。
“…好。”
味噌汤的热气在空中盘旋上升,海带结舒展成裙摆的形状。
浦原的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要听个有趣的事吗?你昨晚喝醉后差点对林野……”
“停。”秋水用筷子抵住他的额头,“我什么都不想听。”
浦原眨了眨眼,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突然话锋一转:“昨晚袭击你的那些人…”他顿了顿,“知道是谁派来的吗?”
秋水手中的筷子凝滞了瞬息,腌萝卜上的酱汁在米粒上晕开小小的圆晕。
“知道。”她咬下萝卜的声响清脆得像折断一根冰凌,却在心里补完了未尽之言——
那些刀锋本是指向你的啊,笨蛋。
浦原夹菜的手悬停在两人之间:“就算我说想帮你,你也会拒绝的吧…”
“嗯,”她抿了一口酒,让酸甜的液体在舌尖多停留了一会,“放心,我会搞定的。”
浦原的视线在她指节稍纵即逝的紧绷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嫩黄色的玉子烧:“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酒的味道。”
“人都是会变的。”秋水看了看四周,“就像你以前也不会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
浦原轻笑着伸手拂去她嘴角的饭粒:“其实这屋子...我特意打扫的。”
对视的一秒,两人同时别开脸看向汤碗,海带结在碗里缓缓下沉,像一艘沉默的小船。
“在现世过得怎么样?”浦原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
“还算不错,遇到了有趣的人类…甚至还有会讲冷笑话的虚。”
“奥斯卡还陪着你?”
“嗯,它已经长的很——大了。”她故意拖长了音调。
“它倒是忠诚。”
“是啊,比人要忠诚。它不会说谎,不会背叛,只会默默地守护在我身边……”
最后一个音节突兀地卡在喉咙里。
瓷勺碰触碗底的声响突然变得刺耳。
秋水盯着汤面上渐渐散开的油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并非故意点明他的过错,只是脱口而出的感慨,却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了两人之间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
“还在生气吗…”浦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要不,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他说着,竟真的放下了筷子。
秋水忽然笑出声来。
真是的…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啊。
“刚刚那一下还不够?”她提起酒壶,清亮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注满他的杯子,“罚你喝完这杯。”
酒杯相碰时发出“叮”的一声。
浦原袖口随着举杯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青白色的手绳。
秋水的指悬在半空,梅酒在杯中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