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小姐音样正常,对话逻辑也没问题,身上没有魔气。”
重新上好锁,陈师兄依样对小厮道,“夫人可以放心了。”
小厮领了意,却不急着退下,而是对二人拘礼:“夫人旧伤未愈,不便见客,但有些话,不得不对二位说。”
房璃和陈师兄对视一眼。
“夫人说,她路遇毛山险些死于歹徒之手,多亏了二位出手相助,如今还接了委托来看小姐,这份恩情,夫人记下了。”
房璃抢在陈师兄之前:“举手之劳,修行之人应该的。”
“……”
两人走出府邸,街道上的人流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趋势。
看方向,是拂荒城正中央的书塔。陈师兄一瞧便知:“想是书塔已经开放——明若。”
转头去看,房璃已装聋作哑,逆着人流走出数米远去。
……岂有此理!
庶几,房璃表情木然,被陈师兄拖着往书塔下去。
正中央有一座通天书塔,表面由汉白玉装饰铺设,共八十一层。
每层有十二个角,每个角由四条小龙以衔珠之姿组成,嘴上叼着一串银铃,微风送铃音,散在文乐中,心旷神怡。
塔身巨大,共开十二扇门,朝城门方向的那一扇前搭筑了一座高台,琉璃莲花装饰,金片宝云雕刻。
台下人影攒动,人海汪洋。
天南海北的道袍在此处聚集,谈笑风生如遇知己,陈师兄宗门大师兄的老毛病不改,一边带着房璃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这莲座是城主专门为云一大师搭建,你心气不稳修为滞涩,这几日每日都会请一名大师来讲,你好好听……”
房璃早已无心理会大师兄啰嗦,做弟子时就不爱听,没道理出了宗门反倒把本性改了。
她的视线放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轻声念了句什么,陈师兄猛地刹住舌头,侧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房璃指了一指,“那是卿师妹吗?”
今日的人比往日更多。
尘卿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肩上落了只手,惊弓之鸟般震了一下,剑柄下意识弹出,又被一根食指抵住,缓缓推了回去。
尘卿的头已经转了过来,眸底映出熟悉的倒影,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旋即惊喜之色溢出:“大师兄?”
“你怎么……”
陈师兄没心思叙旧:“这话该是我问,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随狴犴宫去东南除……”
话到一半他才猛然发觉,此地正是东南的核心,拂荒城!
可是拂荒城怎么会有魔?
尘卿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这一个月,他们这批仅剩的同光宗弟子四处打探,宗门屠灭的消息却只真不假。
如今见到活着的大师兄,她心中大起大落,不得不强行压下惊涛骇浪般的情绪,迅速领着师兄匿到一旁的巷道中。
为了避人耳目,尘卿掏出屏音符“啪”地拍在墙上,转头道:“大师兄,狴犴宫如今到处在找人,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奇怪的……”
她的眼神落到跟在身后一脸无辜的房璃,缓缓吐出剩下的字:“……人?”
“……”
陈师兄斟酌解释,“这位是……”
“我是普陈大哥的义妹。”房璃抢先出声。
她的嗓音有点沙,像琉璃碎掉的那一面。
陈师兄:“。”
尘卿震撼捂嘴:“啊?”
***
“我本是无涯谷金蟾镇未出阁的姑娘,父亲染上赌毒,不仅卖了我的弟弟,还打算卖了我……”
陈师兄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位师妹。
叹只叹他是天生的眯眯眼,让房璃可以问心无愧地忽略那眸中的沉默与疑惑,说书说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
“母亲不肯从,争执之下被关在门外一夜,腊月的冬,就是神仙也冻死了……”
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盈了上来,几欲抽泣,情动之深仿佛确有其事。尘卿有些不忍卒听,情不自禁地接话:“后来呢,你父亲入魔了?”
陈师兄是除魔的修士,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是因为出现了魔物。房璃却摇摇头:“不是,是我弟弟入魔了。”
陈师兄:“……”
陈师兄的表情就像见鬼了。
一个月过去了,这故事编的是愈发跌宕起伏。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他看着房璃滔滔不绝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她此前在宗门里的另一套模样,不禁一阵胃寒。
这是何等的耐心与演技,八年来伪装的不出一丝差错?
“我弟弟杀了半个镇的人,幸好。”房璃一掌落到陈师兄的肩头,后者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幸好,普陈少侠从天而降,将他从魔爪下解脱,只不过我一介女子,无依无靠,无亲无故,多亏普陈少侠仁心大义,将我收作义妹,照顾了我这一路。”
她身上的衣服饱经风霜,已经看不出原先清丽的青色,平添了几许憔悴,更像极了被出手相助的路人少女。
房璃擦了擦下巴悬挂的泪珠串,睫毛颤着未干的晶莹,露出一个脆弱但坚强的笑意,“从今往后,不问前尘。”
“我就随普陈大侠姓,你叫我普璃就好。”
普陈是陈师兄的法名,亏她能想得出以此作姓。
好一个惊心动魄的少女遇险记,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人的真面目,差点听的他都快以泪洗面了。
在场确实有人以泪洗面了,是尘卿。
她年纪小,又吃过苦,加上失而复得大喜大悲,不住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此刻更是不疑有他,难过地握住房璃的双手:
“陈师兄的义妹就是我的姐姐,璃姑娘,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虽不如大师兄那样厉害,接济帮忙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房璃感动地反握住,眼泪在眶里转啊转。
陈师兄看她似乎意犹未尽,赶紧岔开话题:“卿师妹,怎么只有你在这,其他人呢?”
尘卿转头,没看见房璃的眼泪顿时“嗖”的一下干了。她难得直视大师兄,音量不自觉压下去:“大师兄,你可知如今的风向是什么?”
“风向?”陈师兄有些糊涂。
尘卿点头,“小武师兄毫无灵力修为,又是未开智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入魔,除非有外人介入。”
“自然,”陈师兄听着语气不对,沉吟道,“狴犴宫查出什么了?”
尘卿下意识要回答,不知为何,又闭上了嘴。
房璃正听得起劲,忽然察觉有一束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抬眸,正对上尘卿欲言又止的眼神。
陈师兄顿了顿,“她跟了我,就是自己人,不必多心。”
尘卿点头。
“这些都是徐道长告诉我们的,”尘卿道,“此次前去同光宗调查的是狴犴宫玄部的喻卜大人,他专修追踪魔气之术,亲自解剖了小武师兄的遗身,沿着痕迹搜了整座山,说是……”
她支支吾吾。
“说是搜到了宗主的寝殿内。”
“不可能!”
陈师兄被自己的音量震了一下,他缓缓握拳,平复嗓音一字一顿,“这绝对不可能。”
“师兄冷静,我们大家也觉得事有蹊跷,”尘卿安抚着,“如今的风向认定了小武师兄入魔是宗门内部人员所为,但这其中必有内情,宗主下落不明,如果让他们找到了你,宗主的清白、宗门的清白就再难以申理。”
“你们必须立刻走。”
尘卿哽咽了一下,重重道,“徐道长还在这,此地不宜久留。”
听到这,房璃忍不住在心里庆幸。
……幸好。
幸好在金蟾镇一把邪火烧了人傀,不然等那姓徐的收到消息,她和师兄还不直接被当场逮捕,能留到这时候活蹦乱跳?
“拂荒城四通八达,又正值经坛大开,我想,说不定会有宗主的下落。”
陈师兄沉吟,“我们来到这里是受人所托,这段时间我先探探消息,如果没有,完成委托后自会离开。谢谢你,卿师妹。”
尘卿点头:“找宗主这件事,我与其他人知会一声,你们要注意安全。”
话到此处已经走到了尽头,陈师兄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
他纠结片刻,在师兄的面子和困难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心一横,闭目道:“师妹,你们住哪?”
?
尘卿有些呆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面前两人略显寒酸的打扮,顿时醍醐灌顶,捏着拳头踱步,叹气:“也罢,你们随我来。”
走出巷口,房璃指了指人群里的莲花宝台:
“不听讲经啦?”
尘卿:“你都流落他乡了还听啥经,是不是路边哪个酸书呆子跟你说的?真是未经他人苦,不懂轻重缓急!”
酸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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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荒城面积宽旷,共有两道城墙,第一道城墙划分主城,建高楼铺青石,车马如水流。
第二道在城郊之外,青黛环绕莺飞草长,几十亩良田错落有致,田间有人在种竹叶菜,泥土新鲜的腥香混在空气中,心旷神怡。
尘卿将他们领到这里,不走大路,而是绕上田间路走进山中。
眼看着走的路越来越窄,角度越来越崎岖,道旁杂草越长越旺。
绣花鞋不防滑,房璃不得不捡根树枝当拐杖,开始艰难借力爬坡,一边爬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忖度:
——这是去住宿还是去扫墓?
尘卿还在解释:“前日徐道长进城,被城主留下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和其他人会随时把风,你们先住着——到了。”
房璃抬头。
眼前赫然是一座掩藏在山林杂草间的寺庙,庙的高度比正常的矮一半,小的不像是普通神祇的供奉之所。
瓦片凋落,青苔肆意,藤蔓缠绕,绿意盎然。
生机勃勃原本是个好词,但是放在一座建筑上,就未必是件好事了。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