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他的发热也许并非是疯毒,而是来自崔老夫人的丸药。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崔融将纸笺放在了袖中,决定还是先去佛寺,焚香诵经十日。
以佛法抑制疯戾之气,待到这纸笺浸染佛香,如此再将纸笺给她,该是无碍的吧。
*
沈行懿和母亲一起去普济寺求签礼佛,在佛香中,她的一颗心渐渐平静。
崔融未曾想到,在普济寺焚香诵经时,能再遇沈行懿。
他焚香祈祷十日后,已将纸笺写好。
每一日,纸笺都放在袖中。
端午一日日近了,他却不知,要如何将这纸笺送与沈行懿。
沈行懿常来国子监寻父亲或哥哥,但想来已忘记了当初随口说得话,自己冒然上前相送,未免唐突。
那日所言,只是一时之情,离开后,自然淡去。
有谁会想要他的字呢?
也许她回家后便后悔忌讳,暗中祈求他只当客套……
春光正盛,沈行懿笑着走上前来,杏眸稚嫩明亮,伸出细嫩若春芽的掌心:“崔公子,答应我的纸笺呢?”
她一身青色薄罗襦裙,清丽,明媚。
好似袒露在日头下的舒展荷叶。
崔融顿了顿,并未从衣袖中拿出纸笺。
他望着沈行懿的侧脸,颔首道:“改日定然交予姑娘。”
此时,寺内高僧和沈母一同走出,高僧对沈母道:“这两份佛经可带回去,让小施主每日睡前抄写,定然能驱逐心魔,缓解梦中惊悸……”
崔融闻言,眸光微微一凝。
心魔,梦悸……
她若日头下盛放的璀璨春花,绚烂华美,父疼母宠,自然该一生无忧……
为何会梦中惊悸……
沈母接过佛经,道了一声谢,走上前,笑着看了眼崔融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行懿一滞:“这位……这位是崔公子……”
崔融坦然拱手:“伯母,我是荣远侯府长子崔融,在国子监求学。”
沈母笑意相对,待崔融走远,才低声道:“崔家大公子相貌出众,瞧着倒是清隽,怎会有疯症呢?”
看沈行懿沉默,母亲又惋惜:“崔公子还是个礼佛之人,请佛祖菩萨庇佑这孩子早日痊愈……不过懿懿啊,咱们还是离这等人远一些……”
“母亲,崔公子并无疯病。”沈行懿咬唇,轻声道:“崔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他们的过往一时都到了唇边。
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都是前世之事,在上一世,她也未曾为他澄清过什么,今生又能说与谁听呢……
回到家,沈行懿久久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桃花,忽然开口道:“金屏,你说……若是有个很好的人,却被亲人所厌,同龄人所弃,也许……也许此刻这世上,唯有你知晓他的好,你会如何做?”
金屏困惑道:“既然是好人,怎会人人不喜呢?”
沈行懿手指无意识缠绕着绯色披帛,沉吟:“难道旁人不喜他,他就定然是不可结交之人吗?”
金屏笑着道:“若此人真的对人报以善意,自然会有亲近之人,就拿姑娘来说,亲戚朋友里谁不想和您接近呢……所以啊,若身边至亲之人都弃他厌他,足可见此人心性不正不讨人喜,当然要离得远远的。”
不讨人喜。
这话倒也没错,崔融亲缘淡薄,入了朝堂,也树敌颇多。
沈行懿却记得,上一世,他是如何握住那些绝望时伸出的手。
崔融刚当宫教没半年,宫中的张贵人便病了,之后又是汪昭仪,徐美人……
几个宫的疫病来势汹汹,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
但沈行懿没想到,会有人冲入掖庭,要把病了的宫女统统处死。
据说,是率先犯病的张贵人回忆,她是在和一个掖庭的宫廷乐姬交谈后,回去便发热了。
病情是从张贵人宫中传开的,但张贵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掖庭。
哪怕她说的含含糊糊,说不出此人的名字,长相,但整个掖庭并未因此逃脱,反而更是在劫难逃。
都是一些低贱的奴才,杀了也就杀了,无人在意,更无人深究。
她在宫中最好的友人金珠因也是乐姬,也要被拖去,和发热的宫人一起处决。
沈行懿哭着去求李瞻。
李瞻抬眸,注视着晦暗掖庭的一线天色道:“若手中有权,自然不必任人宰割,我们自顾不暇,哪儿有余力去帮旁人?如今掖庭乱起来,也并非坏事,我们也许可趁乱而上。”
沈行懿不由退后两步。
掖庭中,有人曾暗中给过他炭火,有人曾为他包扎伤口,金珠弹琴得来的赏赐,哪怕是一盒酥点,也要分他们一半……
但李瞻却已在思索,如何踩在她们的尸骨上谋利。
春夏雨水潮湿,沈行懿在掖庭屋檐下默默流泪。
有人踏雨而来。
她抬头,看到了花树旁的崔融。
他撑着伞,花朵拂落在素净伞面上,若开出了桐花朵朵。
他不改沉静清冷,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陛下生辰将近,这些人要一月之后再处决,你若想救朋友,就先擦干泪。”
沈行懿怔了怔,手忙脚乱将眼泪擦干。
她没接他的手帕,那手帕柔软洁净,有山泉甘露的清冽之气。
她不想污了它。
她的心莫名沉静下来,听他缓缓说着计划。
越听,越是疑窦丛生。
沈行懿飞速想着,崔融和这些掖庭之人无甚来往,也无利益瓜葛。
他究竟……有何图谋?
他来宫中任教,本就是是皇后引荐,又几次靠近自己……
也许……也许他就是要让自己和他偷传消息,从而摘出李瞻的过错……
也许,就连这次疫病,也是他暗中谋划的……
崔融看出了她的顾虑,淡淡笑了:“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不过一个落魄皇族,我若想除去他,自有旁的法子,何必枉费旁人性命?”
崔融扫过警惕防备的她,语气淡漠:“掖庭之中,皆是无辜之人,你若愿和我联手,自然最好,若你不愿,我也会想旁的法子。”
她叫住了他。
他的眉目七分清冷,余下的三分,是悲悯。
虽则只有三分,可沈行懿却觉得,这三分,却是他的本心。
他们约定三日传递一次消息,崔融将药材等藏在书籍之中交予自己,自己递给金珠,再把掖庭现状,以及前因后果和犯病人数,藏在课业之中,尽数交予他……
金珠宁死也不愿她卷入,但她一意孤行。
一书一册,夹杂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看似凶猛的宫中疫病,渐渐被控制。
沈行懿未曾想到,半月之后,此事真的澄清了。
是张贵人的妹妹暗中来探望,将宫外的疫病带入了宫中,皇后不愿让人知晓此事,便让张贵人胡乱攀咬了掖庭宫人。
此事,是崔融暗中查出的,从张家有人染病,再到张贵人发病,再到掖庭的情况……
一桩桩一件件,抽丝剥茧,细致入微,证明此疫病,的确和掖庭并无关系。
掖庭中的宫人,实则只是普通发热。
本就营养不良,衣衫单薄,又加上恐吓殴打,自然有人发热,昏厥,甚至离去……
人如草芥,没了一茬,还有另一茬。
没人想到,会有人把她们当人,暗中送药,查勘张家,救助她们脱困。
沈行懿还记得,事情平定后,崔融进入掖庭的画面。
火把下,许多衣着褴褛的宫人,胆怯又决绝地,将他围住。
“大人……救救我……”
“大人,给我女儿一口药吧,她发热了好几日,粒米未进啊……”
“大人,我姐姐体弱,有没有炉子……”
说是罪眷,其实大多都是一群没长成的小女孩。
他们所求的,只是想要活下去。
只是在深宫之中,这唯一的渴求,也成了奢望。
但崔融的到来,却让她们死去的心缓过一口气。
黑暗中再渺小卑微的蝼蚁,骨子里都有对光的渴求。
崔融出现时,掖庭的宫人都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她们不晓得崔融事后是如何去做的,但崔融一一满足了她们对他诉说的心愿。
沈行懿轻轻凝视自己的指尖。
无边无际的暗夜,总有一丝星光闪烁不灭。
他曾是她的一丝星光。
遥远,明亮,照彻众人。
因此,当那些金吾卫将她投入深不见底的大牢时,她也曾像她们一样,将他视为唯一的光芒。
而他,也终究不负所望,将她从深渊救出。
沈行懿缓缓闭眸。
上一世,她和李瞻从深宫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是一样的人,不服天意,不信人心。
但崔融……却是她临死前曾惊鸿一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