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懿从宫中回家,连续几夜,噩梦连连。
这次去宫中,她并未接触李瞻,但她始终能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在她背后紧盯。
如芒在背,无法摆脱。
如同暗夜的狼,在伺机逼近。
沈母知晓后,便让沈行懿随她去寺庙礼佛静心。
沈其昌也道:“眼看端午节要到了,行懿莫不是被奸邪冲撞了,可佩戴香囊避邪祟。”
端午节将至,长安城中,大家互赠纸笺,上面写了祝福,放置在香囊之中。
国子监特抽出半日空闲,让大家互送墨宝,寄托心意。
春风和煦,众少年互赠笔墨,肆意笑闹。
国子监祭酒在廊下望着,感慨道:“多亏了你提出让他们停课半日来交换墨宝,半日光阴珍贵,但少年时的欢欣更是难得啊。”
沈其昌道:“是啊,待到以后步入官场,处处谨小慎微,哪儿还能像如此这般自在呢?”
少年们的亲眷也被邀来,陪伴少年们在国子监一同写墨宝祈福。
因有些人带了家中姐妹来,因此,渐渐成了少年少女们互相以字相赠。
“萧姑娘,你给我写一个香囊吧。”
“听说王公子写的字最是好看……我们互换可好?”
……
平日里,有男女大防,但借了此刻氛围,少年少年开始肆意换了祝福,女子也一改往日骄矜,将亲手写的笔迹送给了不少男子。
左不过都是平安如意,进士及第等吉祥话,也惹不出什么祸患。
崔融安静站在人群之外。
他早已习惯热闹和他无关,他不会过多关注,只觉得吵闹。
可今日,他却不经意的被人群吸引。
沈行懿站在人群中间。
她该甚是喜欢绛紫色。
前两次她喜穿绛紫色的罗裙,这次换了玉色的裙衫,肩上却仍搭了绛紫色的丝带披帛。
偶尔风起,初春的花纷纷落下,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站在日头下,眉眼弯弯,笑着蘸墨提笔,为他们写字。
明明相隔不远,却恍若是两个世间。
崔融收回眸光。
整个国子监院落被日头笼罩。
屋檐阴影下,崔融沉静而坐,他一身清雅的国子监素白长衫,若积雪浮云。
崔融又翻了一页手中书卷。
笑声随着风吹到他耳畔:“杨公子,你不是说见者有份,喏,崔疯子来了,你怎么不给崔家这位笔墨?”
杨健冷笑:“我若给他写了,我的笔墨就没人敢要了。”
围在杨健身侧的少年皆轰然而笑。
崔融缓缓握拳。
“你不给,我给。”杨健身侧的少年笑嘻嘻道:“这是我专门写给崔大公子的。”
众人都去看那纸笺,上面赫然是八个大字:“诸佛庇佑,疯症莫发。”
立刻有人笑道:“这倒适合崔家郎君,只是这也太难为佛祖了,命定之事,神佛也无奈啊。”
众人正在笑闹,忽听少女的清脆声音响起:“祭酒大人,司正大人,若是监生穿戴违制,该如何惩处?!”
众人止住笑声,窃窃私语。
沈其昌瞧见女儿,心中暗笑,但还是接话道:“按照监规,该在孔庙跪省一日,并笞责十。”
沈行懿稚嫩纤细的手指抬起,指着那两个大笑的少年,认真道:“按律,国子监生只能穿黑色皂靴,这两人却穿了违制的金线缎面靴。”
沈其昌皱眉道:“国子监反复强调过监规,你们二人竟明知故犯?!”
科举在即,陛下甚是在意国子监学风学纪,平日无人指出也就罢了,但这等场合被人公然指出,祭酒也不会包庇:“你们立刻把鞋靴换了,去孔庙跪省一日。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笞责就免了。”
国子监的勋贵子弟皆是锦衣玉食,平常未曾在意过衣衫违制,谁知竟被沈行懿直白点出,两人一时悻悻离去。
沈行懿淡淡挑眉。
这二人都是家中唯有空架子侯爵的没落子弟,掀不起风浪,却最能震慑聚众笑闹的旁人。
杨健也穿了金线缎面靴,但她并未指出他。
她有分寸,不会在此时和杨家结仇。
*
屋檐下的阴影处,崔融垂眸。
她应当是听到了那些话,特意寻了由头,为他解围。
一次又一次,她听到了这么多风言风语,想必也知晓了自己身携疯症之事。
可她为何仍然如故?
初春的日光绚烂暖融,崔融眸光却缓缓黯淡。
她手里拿了许多纸笺,想来,都是她和旁人互换的祝福。
方才她和父亲的一唱一和,是从小在家中养出的镇定爽朗,父女之间流动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站在日光下,骄骄璀璨。
她定然会帮很多人,自己不过是她随意帮扶的一个。
风本无意,被风吹拂的草木,却掀起万丈波澜。
他不怕风刀霜剑,却惧去留无意的风。
“等等……”崔融正要离去,却听到背后有一道清婉声音传来:“崔公子你等等。”
崔融回头。
是沈行懿。
日头照在她身上,她肩头的紫色纱帔薄如蝉翼,衬得她愈发肌肤如雪。
崔融移开眸光。
沈行懿挥了挥手里的字条:“今日互送笔墨,我刚好多写了几张,你恰好路过,可要选一张?”
若是旁人有这等举动和言语,崔融都会觉得极失分寸。
但沈行懿的笑若明媚昳丽的花苞,在日头充沛的初春,丝毫不唐突。
崔融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字条。
他抬起眼眸,淡淡道:“不必了,我并无佩戴此物的习惯。”
他的腰间并无香囊等零碎之物,透着简素的清冷。
她的手并未收回:“也不必时时佩戴,只要收了,就是灵验的。”
崔融沉默接过。
“别人给你礼物,你要还礼。”沈行懿杏眸满是俏皮灵动的笑意:“你是现下写给我,还是过几日给我。”
崔融接过字条的手顿了顿,似乎想反悔又觉得不合适,他沉静道:“我的字拙劣,不献丑了。”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好似拒人千里之外。
沈行懿轻轻弯起唇角。
她知晓,他的字不拙劣。
上一世在宫中时,端午祈福时兴让读书人抄经,她曾托崔融道:“崔大人,您身边读书人多,帮我找个学士抄十卷经书,我也好供奉到佛前,求个安宁。”
“最好是能长年写的,佛祖菩萨慈悲,瞧见便知晓是我供奉的。”
崔融接过她的钱袋,颔首应了。
没几日,他果然带来了经书,一手温润沉静的小楷,沈行懿连连道谢。
崔融很会挑人,此人写的小楷端肃沉凝,她最喜在有日头的午后,捧着他送的经书翻看。
温暖的日光落在字迹上,淡淡的墨迹晕染。
她在冷宫难得的平静时刻,皆和此字迹有关。
后来的每一年,端午前夕,崔融都会将手抄经文托人带给她。
即使他远走长安那些年,也未曾耽搁。
直到有一年,她已是太子李瞻身边的女官,身畔宫女诧异道:“沈昭仪怎的有崔相所抄经书?”
沈行懿心中一震,暗中查验,才知晓这些年的经书,皆是崔融亲手所抄。
那时,崔融已是贵极一时的权臣,加上书法精道,已是字字千金,无数人想求一字而不得。
可十卷经书,每年端午都未曾缺席。
沈行懿回过神,偏头看这一世的崔融,弯弯眉眼有细碎的璀璨:“你收了我的字,莫忘了还我一张。”
*
崔融摊开策论书本,他虽身在算学堂,却始终未曾放弃进士试,进士试要考时策,杂文,诗赋三项。
并无老师教导他,但他始终暗中自学。
但这一次,他未曾很快沉下心。
书桌前恰是轩窗,能看到夜色下萧萧瑟瑟的竹。
今日,也许他不该接过她的纸笺。
承了旁人的情,是要还的。
初春,长安到处有卖祈福纸笺的,花样甚多,但他从未曾留意。
毕竟也无人和他交换墨迹。
但今年不一样了。
崔融眸光落在绛紫色的花笺上,蘸墨,写下八个字,岁岁平安,万事顺遂。
这是最常见的祝福,也该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他尚不知她的喜好,挑了最不易出错的来写。
崔融又写了几张相似的,左右看了看,只觉得不是写歪了,就是墨浓了。
蓦然,他心中跳出一个念头。
那位预判他成年后要发疯症的高僧也曾经说过,谁得了他的字,便会染上他的疯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