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的声音在他识海里响起,音量极低,像是憋了很久才挤出来的。
“你高兴了吧。”
“咳得快吐血了也不肯躺下,现在人都进来了,你怎么——”
它像是一口气没接上,忽然顿住,几秒没动静。
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破碎了些,像是努力压回去了什么。
“……我就提醒一下。”
“你爱咋指挥就咋指挥吧,反正要死你也死不快。”
“一群人傻乎乎地冲进来,脸都埋烟里了……你就等着看这幕?”
“真当你神算子是吧。”
它停了几秒,咕哝一句,“要不……你现在躺一下?算我求你了。”
“我赌的,”旭昉轻咳一声,掩着唇角,却压得极稳,“是他们以为我在赌他们不敢进。”
他说完这句,语调不扬不讽,却像落子收盘。
“——那就,收了。”
003没有再说话。
它像是终于咽下了那口气,也像是再说一个字都会直接宕机,只在识海里沉了一瞬。
下一秒,它悄悄将一段后台系统从主程序中抽离,缓缓归入下级□□模块。
【检测到宿主体能值跌破□□阈值35%】
【主权限已接管,核验自动跳过】
【在宿主未下达明确封锁指令前,允许执行非攻击性紧急辅助模块】
【□□协议β.003 执行中……】
它没有提醒宿主。
只在心里翻了个没声音的白眼。
——行,你当你真能撑一整场。
它在自己最深处蜷了一下,像一只满身烟火、舌头还在发酸的小狗,狠狠打了个抖,整段数据悄无声息地自外围散去,只留下一个残片指令悬在心海上空:
【待主意识断层前五秒,强制接管自主系统。】
它跟自己说它还是那个恨主角恨得要死的003,恨他明明有最简单的路却不走,恨他夺了自己的终端,恨他识破了藏在主系统内最阴暗的想法。但是它现在更恨的是它已经无法自控的,用最软的姿态——把自己的所有资源,一点点,推给那个该死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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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另一侧,急促脚步声由远至近。
杜正恒穿过烽台偏门,略一整衣,抬眼便望见旭昉立在墙头风中。风势正劲,他微微收袖,快步上前,停在半丈外,低声道:
“北蛮已经全部深入我们布的火攻腹地,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他略顿了顿,目光扫过旭昉立姿,复又低声补上一句:
“成清那边未报阻断,看来他们也已安然撤出。”
他说得很平稳,语调不急,也不带表功的意图,只是实事求是,像平日审案结束后递上的一封勘验结语。
说完,他轻轻抬眼。
旭昉仍立在风中,站得笔直,像是未曾动过。他抬起手——本想再落下一道号令。
但指节却在袖下轻轻一颤。
只是一下,极轻。像风抖落叶。
他指尖隐有汗湿,掌心冰凉,鼻尖泛起一丝未干的血气。他轻咳了一声,未惊人耳,却在咳声甫停之际,额侧冷汗已顺发丝缓缓滑下。
这具身体,已经撑到极限了。
他知晓,但他还站着。
003在识海深处沉默如死,□□模块仍在静默运行,不发一语,不提醒。
但杜正恒还是注意到了——他指间那一点极轻的颤抖,和脚下在无声中往墙边微靠的半步。
“殿下?”他低声试探。
旭昉闻声偏头,眼中淡光回转,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疲态。他唇边带出一点苍白的弧线:
“去整队吧。”
“下一轮火要趁夜起,免得他们还有余人逃得出。”
语音落下,他已缓缓转身,背影如剑立风中。
杜正恒微愣,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应了一声:“是。”
然后转身退下。
旭昉的掌心仍在颤,只是他把它藏在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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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火光正盛,北蛮残兵在雾火交缠中挣扎咳喘,有人已弃马逃命,有人还举着刀拼命往巷外冲。
可每一条退路都被火线封死,像是从夜里铺下的棋局,闭合无声。
杀声未起,街道却像是自己合拢了阵型。
敌人已全入,尚未死。
旭昉立于城墙之上,垂目望着那片黑雾中翻滚的蹄痕与残甲。
他眼神极静,指间在风中微颤,却不曾退半步。
“收了。”
他轻声吐出这一句,像落子,也像临终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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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刺喉,哈速台咳出一口血,扶着马鞍堪堪站住,眼角刺痛得发红。
他望着那线火正起、烟幕层层吞城的街道,耳中是哑声喘息、兵甲倒地、马嘶断鸣。
像是——整座城在活剥他的军。
他不是没见过局。
早些年还在西路军中,蒙将军帐下,他曾跟着布过围寨、断过山谷,在黄河决堤前夜守过引桥。
他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家斥候小队,被敌人围死在浅滩石后,嗅到烟灰味的那一刻,才知自己早已入了局。
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连“嗅到烟灰”的机会都没有
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局。
火不是火,烟不是烟,连每一处石灰和水痕,都像被排在了该在的位置上。
不是“应变”,是“预排”。
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早在他举锤撞门前,就已经握住了他的脚印和喉咙。
他握刀的指节因久握发白,眼却一动未动地望着烟后的街口。
——他察觉到了。
风中有马声,不只一边。
是从东巷那头回拢来的,是从北坊偏西街角合围来的
每一道风,像是裹着一条新队列。
他不是怕被包,而是怕他现在才看明白:
他们所有人,早在烟起时,就调去了北门。
不是诱敌一口,是掏城一空。
那人敢把所有的兵力,全压在这口门上——
哪怕他们不进,转攻他门,他就会……兵空一线,死无回援。
这不是局,是赌。
“……疯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破得像破布拧干。
他从未知道,世上有人布局,不为胜仗,不为名利,只为了让你进来,然后亲手收。
而他进来了。
他喘着,咬牙,握紧了刀柄,却在心底第一次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个站在局外、等他一步步走进来的临城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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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临时封控区。
夜风卷起一线火光,远远地,从北门方向传来一阵低闷的响声,像是门炸、墙塌,又像是什么猛兽困在街心,被火烧得咆哮。
人群里有人抬头,盯着远方灰烟起伏的方向。
“……那是北门吧?”
“嗯。”另一个男人应了,压着声道,“那边儿没错。”
“可那火起得怪,是……从外往里烧的。”
一名老医闻了闻风:“不是烧房子。是烧人。”
“熏味都变了。不是屋角灶烟,是灰里加了药。”
风顺着街道刮过来,带了一股子焦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苦腥。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医朝天嗅了嗅,低声骂了一句:“这不是救人的药味。”
“是熏人的。”
“不是咱这头的风。”有人蹲着点火,抬了抬下巴,“风是北边灌过来的。”
“那不就……那边在烧?”
“烧谁啊?”有个女人低声问。
没人答。火光太远,看不清。但那种“看不清”的恐惧,这回没人吭声喊了。
反倒是一个背着药罐的老医低声道:“哪管烧的是谁——只要不是烧我们,这一回……值了。”
风越刮越急。
火光烫红了远天,也把东门外堤下那一排人影照得更紧了些。没人说话,但眼神全往北看。
人群最边角,蹲着一个瘦小汉子,脸上有一道烫伤的老疤,鼻翼塌陷,一看就是当年被烟油熏过没救全的。他手里攥着个破钉耙的柄,腿上缠了半截裹脚布,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那年,我家两亩地,就是他们放火烧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娘那天在地里躲雨,烧得只剩两根骨头。”
没人接话,但靠他旁边一个断指老头轻轻动了动唇,像是咽了口痰。
那老头肩上扛着根木棍,眼角裂着一道细纹,穿的却是半截洗白了的官兵旧袍,连腰带都是缝补的麻绳。他只是往北方望了一眼,缓缓道:“我当年在城墙上送饭……后来没饭送了。”
他低头摸了摸身边的孩子,那孩子小得不成样,手上缠了两层布,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火光。
“我娘那年被他们剜走一只眼,”另一个中年妇人缓缓开口,披着件补了七道口的棉衣,坐在一堆柴上,“那阵子北蛮发疫,在我们这到处搜刮会医的人/我娘是医婆,躲不掉。”
“我看她那天被活活拖出去,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说到这,她哑了好一会,才冷冷道:“这年头,活着都得闭眼。”
风把她话尾吹得发颤。另一边,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妪颤着手掏出一块饼子,一点点掰给身旁的小孙子。那小孙子啃得一嘴灰,眼神却没离开北门半分。
“去年冬天,我哥半夜出门送人进寨,回来的时候,牙都给人打掉了。”
“我小姑在灶房躲着,北蛮的人把锅掀了,米全撒了,一脚踩进她背上。”另一个人也低声接了句。
“去年腊月我家后面院墙有个人翻进来,嘴里全是鞑子话。”一个妇人压着声音,抱着孩子往身上靠了靠,“没说一声就翻了我墙,拿了我家的油。”
“前年冬天,他们夜里冲到我家门口。”
“说是搜疫兵,结果灶里两块南瓜全给翻走了,我爹护锅,肋骨当场踹断三根。”
“娘跪地求他们,他们笑了,还说:‘哭什么,又不是你先死’。”
说话的汉子声音发哑,但眼睛极亮。
他手握成拳,指节发白,却不抖。
“那天我在床底下,看着我娘跪,看着我爹吐血。”
“今天他们也跪,也吐,也在喊。”
他说完这句,风刚好卷起,远处的火线嘶嘶乱跳,一片黑影在烟后塌下去,像极了那年他爹在雪地上的影子。
只一个妇人轻声说:“去年我嫂子去送粮,说是补粮队走错道,被他们围了。”
“回来一个也没有。路上烧的车,连柴都没剩。”
“……不是说他们烧我们,不稀奇。稀奇的是,今天也有人烧他们。”
说完这句,她望着那片烟火翻滚的北门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冷。
老医见识较多,瞅着周围的兵将们都往北门去,猜测到:“是不是……是不是那位,真拦下了?”
“前几天你不是还说他是假的吗?”一个男人扭头看向老医。
“谁没说过。”老医也不辩,“那会儿他突然来了,谁敢信?”
又有人跟着说:“不是说他来得怪,前几天……我还以为他是北蛮的奸细,给我们带来祸端……”
“我娘种痘的时候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咳成那样,还在墙头上站着。”
“你要说他不是王——那也是个能护命的。”
“……不早了。”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忽然轻声道:“前几年我们是烧柴的,今天轮到他们在火里烧了。”
“早该烧了。”
没人笑。没人喊。没人高声。
可风过处,几十双眼睛全盯着那片火。
盯着那片在灰雾里,曾让他们一年年活得像狗的刀口马脚,如今寸寸翻卷、嘶嘶作响的地狱。
就像是在说:
——你们的罪,今天开始偿。
“不是护命,是啥?” 这一句落下,四周突然静了。说话的是城中颇有威望的老妪。她声音不高,但风吹过去,把这句话送进了每个人耳朵里。
“他要不是王,谁家王肯站着等火圈。”
她杵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着众人:“他在前头守着,咱就在这守着。”
“咱别往前走,往前看就行了。”
“看那群年年来掠咱们的人,这回怎么死在咱眼前。”
她话音刚落,一个男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抹去脸上的灰,一条伤疤从眼角拖到脖颈,像是一道干涸的裂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手中破掉一半的柴刀,啪一声磕在地上,也不说磕给谁的。
只往北。
往那烟翻火起、曾让他们夜夜闭户不敢开灯的地方,磕了一个头。
风很凉,火很热。
可那一瞬——真像是天开了。
有人咬着牙跪下,有人背着孩子抹了一把泪——他们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们,但知道今夜风向不一样了。
妇人抱着孩子,轻轻靠在孩子的肩头,低声道:
“火在烧,他们都在烟里。”
“这回,咱们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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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人翻身上马,开始朝下一线街口调兵。
黑夜深处,那封了整夜的街墙,终于响起第一道沉闷破砖之声。
——战还没完。
他们,准备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