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把女儿托给章越?!”
“嘘!”
颜荣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妻子慎言,“人家现在是章学士,章大人,可不是从前跟街口要饭的南方仔了。”
章越,字凌之,探花及第,少年进士,翰林编修,皇帝眼儿跟前的红人。
这样的人物,再不可出言莽撞了。
薛贞柳翻他个白眼,“少来!我在我自己家里说话,爱怎么叫怎么叫,谁还能听了去不成?”
薛贞柳就是受不了丈夫这股子胆小怕事的懦弱劲儿,官场上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把头缩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千年的王八,命长。
就是凭借着这套“官场哲学”,颜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三十有四的年纪,也只混了一个工部的六品主事。他不指望有多出人头地,就只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没成想,他都已经这么“窝囊”了,竟然还能牵连被贬。
哎,怪只怪宫廷变故来得太突然。年前,一向身强力健的皇帝突然病倒,竟至暴毙而亡。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皇帝生前未能留下一儿半女,为这继承人的问题,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究竟扶植哪个藩王进京?大家各执一词,争来斗去,最后还是叫首辅杨秀卿那一帮人夺得先机,将先帝的堂弟小晋王扶上了宝座。
颜荣倒霉,他的上峰好死不死,在这次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正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任龙威赫赫,对朝堂重新大洗牌,之前跟先帝过从甚密的心腹、还有继承人之争中没有站在他这边的大臣,都被他一脚踹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颜荣的上峰就被调去了湖广。
而颜荣这种小鱼小虾,直接被新帝御笔一挥,贬去了广东道。
好家伙,这下子,他比自己那个倒霉上峰还要贬得更远。
“都怪你!都怪你!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一说起这个,薛贞柳便不禁戚戚哀哀起来,从怀中扯出帕子,擦拭了几下那根本还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之前明明都干得好好儿的,从没出过什么岔子……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了,偏生挑着这么个好时候,伸出脖子叫人家砍!”
颜荣被妻子骂得面红耳赤,一句“缩头乌龟”,更是将他说得脸都青了。
“我……夫人,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这种时候,不站队怎么成呐……”
“现在可好!辛辛苦苦了七八年,好容易在京城扎了根,这一大家子人,又都跟着你,没个安生日子过!”根本不听颜父在说什么,她上来就是哭骂。
“可怜我的雪儿……”一说起女儿,她真是动了情,眼泪丝丝地就从那眼角渗出了,“打从我这娘胎里带出这么个病症,身体就没好过,现在又要跟着你路上颠簸,岭南这么远……”
“哎!我都说了,雪儿这身子,不能跟我们走,我把她托在章学士那里……”
“颜荣!你放屁!”
颜母忽地激动起来,指着颜父鼻子,瞠目怒骂:“把我闺女个黄花大姑娘,托在他个未婚的大男人家里,亏你想得出!”
颜父也急了,提起一口气,可那气势汹汹的话到了嘴边上,又只敢婉转出口:“阿贞,你也知道,雪儿这个身子,要是跟我们上路,都不用等赶到广东道,十有八九就要在路上……”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却又激起了颜母的一片肝肠寸断,唧唧地哭出了声。
“你以为我乐意吗?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呀!想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章学士,实在没有更可靠的人物了。”
一听“可靠”两个字,颜母止住了点哭,“要说这章越,人品倒是不错,确是个俊杰人物,只是毕竟……”
毕竟她家雪儿,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呀!
妻子的忧虑,他自然知晓,也是忧其所忧,安慰道:“你放心,别的不说,就人品这一条,若是他章凌之都靠不住,那整个燕京城,便再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他轻轻拍抚妻子的肩,牵出一丝微笑,“你宽宽心,咱把闺女交给他,靠谱。”
颜母红着眼睛,愣了愣,只好点点头。“可是……”新的忧虑又上来了,“这章越辅助新帝有功,现在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说难听点,咱家雪儿现在那是‘罪臣之女’。人家至于为了你当年那‘一饭之恩’,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吗?”
颜荣心虚地抬眉,瞥一眼妻子,“我……我今儿晨已经同他提过了,他点头答应了。”
*
“小姐!小姐!快,老爷夫人叫你去前厅问话呢!”
丫鬟翠枝冲进房内,却见颜冬宁正坐在她的工作台前,双臂吊着襻膊,乌发高高挽起,专注地对着案桌上的泥人左拍拍右拍拍。
听到翠枝的叫唤,小姑娘从泥巴中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饱满的小脸上蹭着两点黄泥巴,懵懂娇憨,活像只刚被唤醒的小猫儿。
“什么事儿?”
“哎呦,我的好小姐!”翠枝拽着她的腕子,将她从椅子上牵起,“快去洗把脸吧,老爷和夫人还在前厅等你呢。”
颜冬宁低头扫一眼桌上捏了一半的“孙大圣”,弯下腰,又把大圣撅起的屁股拍紧实了点,“成吧。”
先放着,等回过头再来捏呗。
翠枝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这身衣裳灰扑扑的,实在不像个样子。“赶紧把这身衣裳换了去。”
“无事,就是去见见爹娘,又没个外人。”她抬起胳膊,蹭了蹭下巴的发痒处,“快去给我打盆水来,我洗洗手。”
*
“爹,娘!”
颜冬宁脆生生地唤着,一跨进厅堂,就朝颜母扑过去,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太师椅虽则宽敞,可要挤两个人,到底有点局促。颜母将她拉近点,帕子替她去拭鬓角的细灰,“瞧瞧你这一身弄得,像个什么样儿?”
颜冬宁歪在母亲身上,挽住她的胳膊,“娘,下个月就是小弟生辰了,我就想说,捏个齐天大圣送与他嘛。”
颜母听了直蹙眉,手指点一下她额头,“你呀!就是那话本子听多了,不学个好儿,尽学那什么泼皮猴大闹天宫的坏劲儿。”
“娘!”冬宁唰地立起身子,“那可是孙大圣!不是什么泼皮猴!”
颜母张嘴就要训话,却被颜父一声叹息,重重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