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实摇头,“后来真相大明,那同学当众道歉,他却说不记得了。”
“我初听闻时并不信,”陈仲实道,“后来才知,其实诬陷也好、才学也罢,他真的皆不在意。他仿佛,就像一缕孤魂,飘荡世间。就连朝堂之上,功名利禄,我也总觉他并非当真喜欢。”
崔黛归听着,不由望向屋内。
他当然不是真心谋求功名利禄,他活在这世间,大概只为埋在那座城下的枯骨。
大概......只是不敢下去见他们。
她心内叹一口气,问:“陈郎君同我讲这些,是做什么?”
“殿下可知这几日他是如何过的?”
陈仲实捂向自己胸口,“剑伤,手伤,于他皆是小事。奈何心伤,无论如何也过不了。”
“那日,是我遣了羽林卫捉鱼,落水之事,同他毫无干系。”
崔黛归猝然抬眸。
“殿下拿他宫牌,他假做不知。殿下欲关边月成事,他暗助全力。殿下欲救父亲,他苦心部署——那封奏疏已奉在天子案前,和亲旨意不日赐下,群臣今早请命紫宸殿上,崔侯就要放出了。”
“实不相瞒,和亲早在预谋之中。若非殿下,当另有其人,那人比殿下更可信、通武艺懂人心,也比殿下更可靠。”
“我也不明白,要救崔侯,他有的是办法,何须要用殿下来做文章?”
陈仲实皱眉,“以殿下身为人女和亲之功赦免崔侯,倒像是从头至尾,他都置身事外一般。”
崔黛归垂下眸子。
陈仲实不知,她却无法掩耳盗铃。
如此迂回,只是因着她父亲,曾做过对不起顾氏的事啊。
“这几日,他病着还不要命地处理这些事,我劝过多次,可他不听。”
“不日不夜忙着,手中笔便未停下过。却连殿下饮食穿着,每日何时起,何时睡,叹气几声蹙眉几下,他都知道。”
“相交十数年,未见他对哪桩事、哪个人执着过。”
陈忠实轻叹一声,“除了殿下。”
“我瞧得出,哪怕殿下杀人放火,他也只会从旁递过刀子,哪怕......殿下要杀的人,是他。”
陈仲实终于道出心中忧虑,“我怕他,终有一日,会死在殿下手中。”
“......”
崔黛归抿紧了唇,半晌过后涩声道:“所以,你是要我离他远些?”
“非也。”
陈仲实摇头,“殿下如何做,都是殿下的自由。我只是以一己之私,恳请殿下,同他在一处时,不妨待他好些。”
“若日后殿下终归要离去,和亲之时,我亦愿助殿下,彻底消失在他面前。”
崔黛归一怔,定眸直视他,“你这样,难道就不残忍?”
陈仲实却道:“人之一生,若得在意之人一时的温柔以待,也足够欢喜。”
崔黛归蹙紧了眉。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阴阳一句:“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当真三生有幸!”
陈仲实闻言,却只是笑了下。
当局者迷,殿下便是这局中迷津难度之人。
人最怕的,便是日后。
一日一日,习以为常后的日后。
再踏入屋内时,顾晏还未醒。
金枝也回来了,帮着崔黛归一起,将顾晏扶到床上躺下。
他似陷入了昏迷,脸上红晕褪了些,身上也不如方才滚烫。
崔黛归立在一旁看了会,吩咐金枝:“今晚咱们在侧间将就一晚罢。”
金枝便出去铺床了。
崔黛归看着床上的人,方才陈仲实的话又在脑海浮现。
这一世,父亲无恙,他又怎会死在她手中呢。
无稽之谈。
不过无稽之谈罢了。
可......崔黛归抬手覆上心口,底下心脏微微跳动,比寻常快些。
那一番话,到底入了耳,入了心。
她望着紧阖双目的顾晏,乌发斜垂,脸染嫣红,薄唇却愈见淡。
绯色官袍松松系着,半截白皙锁骨若隐若现。
美人如斯,覆了一层病气,孱弱得哪似朝堂之上,那位手掌大权断人生死的顾大人?
可这样的人,却也能教自己随意冤枉了去。
若他醒来,该当道个歉。
只是,落水能更衣,风寒能吃药。
唯独伤人之举,剜心之言,覆水难收。
崔黛归不由低叹一口气。
再抬眸时,却望见他胸襟前亮光一闪,似有什么尖锐之物。
她想了想,怕硌着他,俯下身,伸手欲取出。
手才伸过去,摸上衣襟,探入胸膛时,那人却眼睫轻颤一下。
崔黛归并并瞧见。
又往里探入几分,几乎就要触到他衣襟底下的肌肤。
“咳——”
一只手蓦地伸过来,遏住了她往里去的手。
崔黛归猛然抬眸,一双诧异又惊慌的杏眸便对上了沉沉墨眸。
那眸中疏懒倦意做不得假,却并无将醒之人的惺怔。
里面一片清明,点滴戏谑之外,藏了无尽温柔。
眼尾些许病态红晕,微一弯,噙了几分散澹笑意。
“看了我许久......这是忍不住了?”
崔黛归一怔,下一瞬,床上人翻身覆来。
天旋地转之际,后背下已抵着那月白软褥,而身前,是一身红衣,眼眸带笑的顾晏。
手指也在这一转中,勾到某物。
轻轻一扯,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体从那绯色胸襟横飞出来,红绳牵引下,在两人之间晃荡。
是块......白玉葫芦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