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辉最先起身,毕恭毕敬给陆晁行了礼,他跟了陆晁二十年,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了,想忘也忘不掉。
“你现在是陈少将军的人,与我,十多年老友罢了。”
陆晁走过来拍了拍董辉的肩膀,然后看着从椅子上起身的陈京观。
“久闻大名,少将军。只是今日还没到年,咱们就先凑合吃两口,等你们回来,我们再聚。”
陈京观刚要学着董辉的样子行礼,却被陆栖野拦了下来,身边的人小声嘱咐道:“那是北梁军礼,你不用行的。”
陈京观了然地点点头,随后给陆晁举了一躬。
“多谢陆将军肯让栖野与我这等人相交,还默许了董将军为我助力,”陈京观说着,又将身子转向一同进来的方荔,“也多谢夫人为我提供粮仓。陈京观有今日,全是陆府的帮衬。”
“你知道廊州粮仓是我的产业?”
方荔接过陆晁递来的汤婆子,一边笑着回应夫君,一边抬眸看了一眼陈京观。
方荔的家业,是方家祖辈从北梁建国后一点一点打下的,方荔的父亲方炯更是成了北梁首屈一指的国商。不过到了方荔这一辈,方家能担起这份家产的只剩下她一个女子,纵使其他几房对女子当家颇有微词,却没有一个人敢和她一较高下。
事实证明方炯力排众议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方荔当家后方家的铺子开始从澄州迈向北梁各地,所涉行当从简单的米面粮油扩展到了典当行、镖局。
当然,方家如今最大的产业应当是陆家马场。
当年方炯在战争时举全家财力帮助元衡,陆晁同元衡四方征战,小小的军户一跃成了美名远扬的将军,方炯本意想让女儿入宫为妃,可方荔当了家,借此逃脱了那四方天的束缚。
原本只凭陆晁的身份是接触不到方荔的,可方荔早在他被派来为军队采买时就注意到了他,而陆晁更是被这泼辣的姑娘迷住了心窍。
后来世事变迁,原本悬殊的地位换了个高低,最初劝方荔寻个更好的人家的人,开始劝她不要再等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可方荔信他,推脱掉了踏破门槛的媒人,只等着陆晁的娉书。
陆晁当然没有辜负她,那封娉书他在初次见面后就写好了,家中父兄早亡,他托了队伍里最有威望的师父为他做保,最后甚至盖上了元衡的私印,但他一直没有送出去,即便成了将军也没有。
他成了将军,却还是摆脱不了一辈子打仗的命数,他不想方荔跟着自己提心吊胆。
但是当陆晁提出要募资修建陆家马场时,方荔拿着禹州的地契和方炯为自己备下的嫁妆主动登门,直言,“你一封娉书,我便给你一个马场”。
索性方荔赌对了,陆晁虽然父亲早逝,但是他的母亲将他教养的很好,陆晁将自己的所有财产充作方荔的嫁妆,又在陆家马场的令牌刻上了“荔”。
虽说是陆家马场,但只要方荔想,她就可以动用里面的一兵一卒。
“不仅如此,昌用也是您的吧。”
陈京观笑着应答,方荔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有不加掩饰的欣赏,“不错,你师父那边应当收到粮了,我这也算是解了你的后顾之忧。”
陈京观没有再多说,抬手又向方荔行礼,倒是陆栖野一直缠着母亲,让她说说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产业。
一行人跟着收拾好的陆晁进了正厅,桌上的菜陆陆续续也开始上了。
平州十二月天寒,但是一壶暖茶,一碟羊肉,再配上一碗面,暖了胃也暖了心。
陈京观平时不喜欢主动说话,此刻刚好趁机安静下来。他吃着碗里的面,热气蒸的他眼睛发酸,耳边是陆栖野的喋喋不休,时不时还掺杂几句晏离鸿和陆栖川的调侃。
往年冬日,他总是与师父一起去江婶家过年,路上提上腊肉和米酒,一个单身汉带着一个孤儿,跑到失去顶梁柱的寡妇家,五口人,倒也是其乐融融。
不知道师父可还好,当时该问问平芜的。
陈京观心里想着,手上的筷子翻腾着碗里的面条,突然,不远处的盘子被推到他面前,他抬头时却对上了方荔的眼睛,二人会心一笑。
他夹了一块肉泡在汤里,脸上没有丝毫表现,依旧笑着听大家讲话,能插上两句的时候就应和一下。
那一瞬,他真希望就这样呆在陆家。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会不会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身边是少时的玩伴,眼前是和蔼的双亲,无忧无虑,暖意洋洋。
可一切就是发生了,那就努力让它回到最初的样子。
家没了,自己却收获了许多家人,陈京观想着,心里的不安和游移少了几分。
“报!城外擒到贼寇的一个小队,为首的是穆氏老三穆晓山。”
陆府的门被哨兵闯了进来,来的人虽穿着北梁的服饰,可陈京观认识他,那是平远军的人。
“陆将军,您有刑房吗?可否借我一用?”
陈京观对哨兵的前来仿佛早有预料,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恭恭敬敬地站在陆晁面前,而同桌饮食的其他人却不禁变了颜色。
“你安排的?”
陈京观微微点头,陆晁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有,等下栖野带你去。少将军果然好谋算。只是,”陆晁轻笑了一声,“你想凭着穆家老三劝降其他两个,怕也不易。”
陆晁不愧是带兵多年的人,只在一瞬就看透了陈京观的打算,陈京观也没打算瞒着他。
“我只是不想打无谓的仗,死无辜的人。我做我能做的,至于能不能成,我求个问心无愧。”
听闻他的话,众人都是一激灵。
在陆晁这样一个久征沙场的人面前说这些,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暗讽。
“将军不要误会,我只是没有将军的本事罢了,”他顿了一下,挨个向坐在桌旁的陆晁、方荔和陆栖川行礼,“陈某行至今日,刀剑尚未出鞘。我更希望,直到最后我这把刀还能干干净净。”
说罢,陈京观示意陆栖野为自己带路。陆晁自然知道陈京观是在自贬,可他笑得谦卑,礼数也到位,让人挑不出错。
“可是不出鞘的刀,杀不了仇敌。”
陈京观在前面走,陆晁的话突然响起,他身子一怔,但也只是长呼一口气,笑着应:“因为我从未将他们当做仇敌。”
看着眼前的人在拐角处没了踪影,陆晁有些发愣。
他清楚陈京观的性格秉性,可他这么多年的血泪教训告诉他,陈京观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同情心只会成为直插他心口的利刃。
陆晁希望他如愿以偿,永远干净,但更希望他得偿所愿,同时全身而退。
不知为何,他觉得陈京观如此熟悉,就连赴死时的情态都和那个人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