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吞并东亭十年了,谁能保南魏不是下一个东亭,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与你没有好处,倒不如坐拥广梁当个山大王,如果可以,还能如今日般要挟我。”
萧霖说到最后一句,轻笑一声。
不愧是当初能在先皇帝七个儿子里走到最后的,萧霖对自己的处境,倒也是看得透彻。
“南魏于你,究竟是什么?”
陈京观也没有怯,迎着萧霖的目光,“是炫耀自己在兄弟们中脱颖而出?还是炫耀因为自己的怀柔而营造出了一片虚假繁荣?抑或者,说白了是你少时被踩得太厉害,于是好不容易爬上来了,便贪图着高处的空气。”
陈京观的话就是故意来激怒萧霖的,此时萧霖虽坐在椅子上,可身子还是颤了一下,他用手不经意似的扶着,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当时巡防营的人来报,说有一个叫陈京观的要让自己请他入阙州,萧霖只觉得新奇又好笑,后来景州粮仓失火,他又找来了当时的城卫,又问了一遍陈京观的姓名。
京观,塞外边城跪父母,白骨累累筑京观。
倒是真让他想起了陈频的诗。
“是,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正因为我昏庸无能,此刻我若杀了你,天下人最多非议两句,又能拿我如何?”
听到萧霖这句话,门口的侍卫仿佛得了号令,一齐闯入殿中将陈京观围在中间。
“我佩服你敢只身前来,可你既知我不是一个好皇帝,甚至不算是个好人,你又怎敢如此?如今我无须杀你落得广梁百姓对我的骂名,我只需要挟持你,他们就得乖乖从自己嘴里省出粮食给我。你又有什么底气来与我谈条件?”
话说到这个地步,萧霖脸上的表情却从未变过,他依旧靠在椅子上,甚至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
“我出发前广梁就没有粮食了,如今的粮也是我们花银子买来的。我拿来做筹码的粮食,你动不了,我也动不了。”
陈京观的话没有让萧霖换了颜色,倒是侍卫们开始左顾右盼。
“你应该也收到了密信,毕竟崇州与廊州毗邻,穆氏兄弟拦得了廊州,就拦得了崇州。此刻谈判的是你我二人,但是筹码在第三人手上。我于他们,可没有粮食金贵。”
萧霖没有作声,饶有兴趣地看着陈京观。
“那你如今还有什么筹码?”
“平远军,以及,”陈京观四下望去,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卡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萧霖顺势示意侍卫退下。顷刻间,大殿之间又只剩下他二人。
“我觉得你对我,也很好奇。”
萧霖微微抬头,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崇宁如出一辙,现在从陈京观的角度看,自己应当是猜中了萧霖的意思。
“廊州的粮你若想抢便能抢得到,可兵,”陈京观顿了一下,“您再也招不齐八年前那支军队了。”
陈京观说这话时,语气不似之前平淡,但这话也引得萧霖迟疑了一下,便也没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
“所以送粮是幌子,你想要的是和我谈另一桩买卖。”
“您猜得到我的用意,”陈京观稍稍停顿,“所以您才没有杀我。”
陈京观转头看了眼萧霖,萧霖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崇宁掌着朝政,也掌着您。若此时出现我这把刀,您的处境,会不会好过些?”
其实在来阙州之前陈京观并不确定这朝中局势真如自己所想,他刚才问内侍时本以为内侍碍于皇威也会答萧霖,但那内侍宁愿打哈哈也不愿说出萧霖的名字,可见萧霖在这崇明殿的威望。
若是一个少年天子被架空或许能说他年幼无知,可一个不惑之年的人空坐在这高位上却发不出一句话,试想论谁如此这般也不会好受。
不管萧霖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陈京观看来,他愿意让自己来阙州,证明他确实在寻一个变数,而陈京观是面前最合适的人选。
“我进宫的这一路您有无数机会杀我,可是您放我进来了,甚至配着刀。我不担心您杀我,您也不担心我杀您,所以其实您也在等着我说出这句话。”
萧霖不置可否,但是眼神中对陈京观的兴趣越来越明显。
“您若不信我有这搅局的能力,不妨就拿这次运粮试一试,看我能不能从穆氏兄弟手里把粮给您送进来。”
陈京观的话信誓旦旦,而萧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表情,到了此时,他缓缓侧身换了个姿势,然后问道:“你有何打算?”
“单凭现在的我,就是讨贼也没有名份,所以我此次来找您谈的合作,是保留我的私兵平远军,毕竟他们只听我的调遣,同时将雍州封作南魏练兵场。而想要剿匪师出有名,皇上您还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官名。”
“那我好奇了,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萧霖的语气轻佻,带着一丝嘲弄,但是陈京观不想理会其中的意思。
“我于天下百姓一样,不在乎高堂之上是神是鬼,我只希望天下百姓都能有饭吃。皇上您不救的人我来救,您做不到的我来做,我只求您一件事,认清你自己。”
陈京观说完,崇明殿的大殿鸦雀无声。
大门上系着的门帘漏了个缝,十一月末的穿堂风时不时攻击着萧霖的膝盖,他拉了拉自己的披肩,却总觉得遮不住那寒潮。
片刻,萧霖也不再挣扎,缓缓起身朝陈京观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甘愿做我的棋子?”
陈京观没有回答,萧霖也不再强求。
“行,那我给你个定远将军的名号,只有虚名,具体要做什么都依你,但是你食人之俸,就要忠人之事。别的不说,从此以后你只是我南魏朝堂一介武将,你可以保留少将军的名号,但是见了我,该行的礼数,皆要有。”
陈京观冷笑一声,此时眼前的人与自己刚刚所说的极度贪权,倒是极为贴合。
“其余的都可以,但是我陈京观遵父命,跪天跪地跪父母。”
陈京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萧霖也没有再与他争。
“可以。不过陈京观,”萧霖顿了一下,“你父母为何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陈京观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自己的名字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平安康乐之意,不过他也准备好了搪塞的话。
“我小时候父母想进阙州城做生意,但没有官令进不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京观,南魏京城,只可观,不可入。”
此话一出,萧霖便意识到了其中的讽刺之意。
“官令,你是说,我不该设官令?”
萧霖转过头看着陈京观,那目光里比先前更多了两分危险。
“天子政令,还会有错吗?”
陈京观没有再理会萧霖,微微摆手作出告退的样子,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
“只是您到底在怕什么?”
城门前死的人越多,你便越怕,可你似敞非敞的大门,究竟还要留下多少人的性命。
陈京观心里的后半句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也没有等着萧霖答复,他自己便出了大门。
看着眼前的人走远,萧霖抬开帘子望那出宫道上越来越小的身影,门口的内侍看他出来了,赶忙给他披上大氅,却被萧霖推脱开了。
只凭陈京观刚才屡次不敬,他足以把他留在阙州。可是陈京观的话没说错,萧霖身边的聪明人很多,但敢说真话的却没有。
不对,之前有过的两位,都葬在了阙州的风雪里。
“今年的雪,下得真大。”
就在萧霖和陈京观说话的间隙,阙州城今年的第一场雪盖住了整个崇明殿,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银装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