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后。
萧鸿雪独自坐在榻边,望着掌中方才太子送来的,自己鬼使神差地饮了个干净的药碗。
他脸上有过片刻的惊疑和迷茫之色,但在摩挲到自己小指上那道用以铭记仇恨的烫疤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副惯常的淡漠矜傲的表情。
他蹙着眉,将那只药碗高高举起——
药碗被他重重掷下,摔了个粉碎。
萧鸿雪抬手点上自己的穴位,将方才喝下的药汁尽数吐了出来。
然后,他用指腹抹了抹唇角的药渍,转头望向窗外漫天流转的飞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
御书房。
听贺萦怀讲罢宁国侯府大火一事的原委之后,睿宗扶着御座把手站起,昂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钦……”
再低头时,他已是泪水盈眶。
“朕原想着张逸之医术精湛,没想到……竟生出这许多无妄事端来,还有那药人毒尸,简直是骇人听闻……”
“朕已下令将太医署整顿,与药人案有渉者,全部严惩不殆,日后也严禁用这种阴毒之法行医看诊。”
睿宗怆然抹面,长久无言,半晌后,他看向阶下那个已清减了许多的故人遗子,眼神哀伤。
他走下台阶,亲自将贺萦怀扶起,语气温柔。
“萦怀,你和你娘日后作何打算?”
“回陛下,臣打算带娘和……爹的骨灰回扬州,求陛下恩允。”
贺萦怀垂着眸,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自然……阿钦去了,他的爵位理当由你来承袭。萦怀,朕当年交给阿钦的扬州,现在,交给你了,等回到扬州就去上任州牧吧。”
睿宗拍了拍贺萦怀的肩膀,还不待贺萦怀回答,殿门口处突然响起了一道高傲骄矜却十分沙哑的声音。
“父皇!”
睿宗循声望去,一个墨发锦袍、意气风发的少年大步走进殿内。
没有通传就直接入内,这少年的举止实在放诞无礼,但睿宗看清少年的容颜后,目光瞬间柔和,毫无责怪之意。
“是凤皇啊,找父皇何事?”
“参见父皇!儿臣……是来告状的!”
杨惜一张嘴,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自被火场的浓烟呛熏后,他的嗓子哑得越来越严重,现在讲话就像锥子刮铁片一样沙嘎。
杨惜借着原主与睿宗相处的记忆,模仿着他和他老爹讲话的方式,往那一站,然后抱起袖子,嘟囔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这又是怎么了?”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可是受了风寒?这么远跑来找父皇,也不知道穿暖些。”
睿宗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杨惜面前,替他理了理肩上衣衫的褶皱。
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杨惜胳臂上肿红的烫疤,紧张地攥起杨惜的手仔细察看。
“怎么伤得这么重?东宫的侍卫都是吃素的吗?!”
睿宗的脸色倏地沉了,阴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不怪他们,是儿臣……儿臣四日前偷偷跑到宫外去看打铁花,手臂被溅到了。太医看过了,只要按时搽药就行,不碍事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嗓子呢,又是怎么回事?”睿宗语气虽里带着几分责怪,眼神却是满满的担忧。
“嗓子……是被烟熏的。”
“烟?”
杨惜绞尽脑汁思考着回答,突然瞥见了睿宗书案上的那碗饺饵,灵机一动。
“儿臣见柳贵卿亲自下厨做了饺饵,也想亲手给父皇做好吃的,怎奈学艺不精,把小厨房炸了,嗓子还被灶膛里的柴禾给熏成这样了……”
杨惜低着头,很是委屈。
贺萦怀向杨惜行过礼后,就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看着杨惜手臂上的烫疤,若有所思。
四日前,恰是宁国侯府大火那日。
结合杨惜那沙哑得可怕的声音,贺萦怀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有些离奇的猜测。
难道……
睿宗听完杨惜的解释,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吾儿长大了……柳博士还和父皇说你学业怠惰,父皇看,吾儿自有吾儿的长处。”
“之前逃课父皇就不责备你了,只是凤皇啊,你日后是要接父皇的班的,多读些书没有坏处,明日就乖乖去学宫,向柳博士认错。”
“儿臣知道了,父皇。”
“嗯……对了,凤皇,你说你来告状,告谁的状?还有谁欺负了你不成?”
“不是欺负儿臣,是欺负阿雉。”
“阿雉……可是你昭王叔的幺子?”
“正是。”
杨惜用义愤填膺的语气将魏书萱因剜肉不成毒打萧鸿雪一事道出。
睿宗沉吟了一会儿,道:
“凤皇什么时候和雉奴那孩子培养了如此情谊啊……你怜恤兄弟,父皇很欣慰。但是凤皇,这到底是昭王府的家事,你不该对你婶母出言不逊。”
“白雉是你昭王叔当年瞒着王妃与外室所生,你婶母心里有气,不待见他,也能理解。”
“儿臣不管嘛!”
“阿雉不是她的孩子她当然不心疼,可我心疼阿雉,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能被活活剜去一块肉呢,婶母实在太过分了!父皇你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她。”
虽然心中恶寒,杨惜依然学着萧成亭的模样在他老爹面前一阵撒娇打滚、软磨硬泡。
见睿宗蹙着眉一言不发,很是为难的模样,杨惜选择退一步,道:
“阿雉病了,父皇至少要准儿臣留阿雉在显德殿小住,过完年关再走。”
“这个倒是无妨。”
睿宗眉头舒展了些,想起被晾在一旁许久的贺萦怀,怕他眼见父子相处触景伤情,大手一挥,让杨惜带着这位不日就要启程回扬州的小侯爷去宫里转转。
杨惜走在前面,贺萦怀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走了一会儿,在经过长廊的拐角处时,贺萦怀凝眸看着眼前那个墨发如瀑的碧色身影,突然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
“杨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