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将至,沈府房檐四角红灯高照,仆从们捧着朱漆托盘在游廊间穿梭,来来回回。
厢房内,软烟罗帘幔低垂,珠帘轻摇,铜镜里映出沈知意娇艳的容颜,半旧的鎏金翟冠,半旧的金丝霞帔,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红裙上绽放,白净的脸颊透着微微红润,眉间隐隐喊着几许愁绪,眼里也似有泪光,活脱脱一朵富贵花。
柳氏坐在沈知意身旁,手中捏着一块绣帕,指尖微微颤抖的把玉镯子戴在她腕上。
她将沈知意鬓角的珍珠步摇扶正,泪珠子砸在膝盖的衣赏上:“你此去,就算离开这府上了,娘心中纵万般不舍,却也只为你欢喜,到了夫家,一定会事事顺遂,岁岁无忧,若那人待你凉薄,可要记得还有娘在。”
镜前女子闻言,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娘,女儿舍不得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您的,那母女二人若是再敢为难你,一定要派翠儿来告知我......”话音未落,早已是泣不成声。
门口锣鼓声渐起,迎亲队伍已至。沈知意缓缓起身,红盖头遮住了泪眸,她隔着红绡一步三回头,柳氏倚着门栏挥帕,那张苍老的面容,让沈知意心中如刀割般疼痛。
“姑娘小心手冷。”陪嫁丫鬟素儿扶着沈知意,带着哭腔:“这哪里是喜轿,分明是棺椁!安王府那位听说都三日米水未进,这冲喜不成,小姐怕是......”
听见陪嫁丫头为自己担忧,沈知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轻步上了花轿。
车帘落下,沈知意将丫鬟的手拿了过来拍了拍,“放心吧,素儿,我知晓安王府的情况,别担心。”
花轿抬过合乐街时,市井喧哗裹挟着花轿,沈知意悄悄掀开盖头一角。长街两侧百姓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冲喜娘子戴的翟冠竟是金的,上面还有好多珠宝!】
【听说昨夜安王咳的血都染红了半扇帐子。】
【哎,听说这沈家长女可是如花似玉,真是可惜了......】
忽然万籁俱寂,沈知意指尖触到轿帘外渗入的寒意,惊觉送亲队伍拐进了条幽深巷子。
趁还未落地,沈知拔下金簪抵在掌心,青苔爬满了两侧高墙,这大喜的红庆变得飘忽起来,忽地素儿大喊:“这哪是王府的迎亲路!”
“落轿——”
小倌尖细的嗓音刺破暮色,盖头被夜风掀起,沈知意眼前骤然亮了起来,她窥见朱漆大门上排排铜钉泛着冷光,门口没有礼炮,院内宾客也稀稀疏疏,唯有两盏灯笼在秋风中摇曳,映着门匾上的“安王府”三个漆金大字。
素儿搀扶她得手抖得厉害,沈知意数着脚下砖块,这块缺了角,那块有裂纹,竟如自家西院一般,看来传闻非实,这位安王并不招待见。
刚迈过门槛,沈知意被门槛下的台阶绊了一下。
“当心。”
如清泉般的声音兜头浇下,沈知意抬头撞进双幽潭般的眸子,面前的人面色煞白,被喜服衬得更加惨绝,修长的手指虚扶在她腕间,掌心的温度竟比这腊月寒冬更要冷上三分。
沈知意定心盯着面前的人,两人僵持着,身边传来素儿的耳语:
“小姐,面前这男人穿着喜服,应该是姑爷。”
见周围空气又冷了几分,面前的男人不经咳嗽了几声,随后用衣袖擦净了唇角渗出的血丝。
沈知意不小心蹭上些,随后识出那不是人血,这位王爷在做戏给自己看。
道谢过后,素儿扶着沈知意回了房。
“素儿,今夜你且回沈府,别让王府的人瞧见了,如果明天在合乐街风筝摊你没看见我,那就把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想办法传开。”言语间,沈知意已经将字条塞进素儿袖间。
素儿咬咬牙,混着宾客悄悄溜出了王府。
大婚当夜,沈知意顶着红盖头,细数被上的金线。外头锣鼓喧天,她却想着晨起时柳氏塞进她手中的银票——整整五百两,不知母亲是如何攒下的。
“王妃。”
盖头下忽地沁入清苦药香,混着极淡的檀香气息。沈知意竖起耳朵,却惊觉周遭寂静如死。
素儿不在身边,现在整个屋子里只有那个痨病王爷和自己,沈知意像是坠入无尽深渊。
赤金秤杆挑起红绡的刹那,王砚迎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沈知意看着面前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还泛着些许的死气,眼尾却洇着胭脂般的薄红,喜袍衣袖下探出的手腕却结实无比,指尖捻着海棠花瓣上凝着的夜露。
“王妃是在候吉时?”他指尖掠过沈知意鬓边步摇,惊的垂珠乱颤。
沈知意松了松袖口,金钗顺势落入榻边。
“妾身候殿下,共饮合卺酒。”她掐出甜腻嗓音,金钗被推至枕下。
装,我看你这个病秧子能装到几时,要是敢乱来我就捅死你。沈知意内心默默念着。
王砚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再次泛起潮红。
沈知意下意识出手搀扶,掌心触到他衣袖下紧实的肌肉。两人同时僵住,王砚不慌不乱的从衣袖掏出个织金袋子:“王妃要尝尝......咳咳......枇杷干?润喉的。”
王砚倚着床柱咳得梨花带雨,衣袖中露出苍白手腕,任谁看了都要叹句红颜薄命。可沈知意分明记得方才搀扶时,那手臂上的肌肉堪比西街杀猪的王屠户。
“殿下......”她捏着嗓子递上茶盏,“喝口参汤润润喉?”
青瓷碗底映出她虚伪的担忧,王砚颤巍巍抬手来接,指尖相触的刹那,沈知意突然使劲,这是跟东厨赵大娘学的擒拿手,专治偷吃烧鸡的小厮。
参汤碗被二人一手拿一边,沈知意只是稍稍用力想看看这王爷是真弱还是装弱。
王砚随后借力顺势软倒在她肩头,气若游丝:“王妃力气真大......”
沈知意满脸黑线把人推开,将汤碗递了过去。
“喝完了。”王砚就势将她拉近,鼻尖几乎相触,“王妃可知......咳咳......这合卺酒该如何饮?”
沈知意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突然发现他颈侧有道结痂的伤口。边缘整齐如线,分明是利刃所伤。说好的病弱皇子呢?这伤痕看着像是上月刚跟人拼过命!
“自是......交杯而饮。”她垂眸掩去惊色。
王砚低笑,呼吸拂过她耳畔:“王妃先请。”
沈知意手一抖,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颜色。
好家伙,这壶里怕不是装了鹤顶红全家桶。她眼波流转,突然指着窗外惊呼:“那是什么?”
趁着王砚转头的瞬间,沈知意闪电般调换酒盏。这是跟西偏院野猫学的偷梁换柱,当年她可是用这招从嫡姐嘴里救下过烧鹅腿。
“不过是只夜枭。”王砚转回脸时,眼底笑意更浓,“王妃怕鸟?”
“妾身自小胆怯。”沈知意将酒杯推到他唇边,“殿下请。”
两只酒盏相碰的脆响中,沈知意听见屋顶瓦片轻移。她佯装手滑,半杯酒全泼在王砚袖口。锦缎遇酒即腐,瞬间露出内里玄色软甲。
两人同时沉默。
“妾身该死!”沈知意作势要跪,腕间突然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王砚掌心温度灼人,指腹薄茧擦过她跳动的心脏。
“不碍事。”
沈知意突然觉得传闻该改改了,这哪是病弱皇子,分明是阎罗殿常客。
待红烛燃至只剩一寸时,沈知意终于确定,这位痨病王爷是装的,身体比牛还强壮。
更漏声催,王砚再次咳嗽起来。
沈知意刚要唤人,却被他攥住手腕:“不必......咳咳......老毛病了,王妃帮我把一旁的海棠花香囊拿来就好。”
沈知意将香囊递了去,王砚接过后盯着她看了许久,这让沈知意有些内心发怵。
“你不是沈嫣然。”此话一出,沈知意默了,衣袖无声挪向枕下,企图拿到那把金钗。
“没事,你是沈家的女儿就好。”沈知意听完长舒一口气,迅速把钗子放入衣袖。
“你怎知我不是沈嫣然?”被识破后沈知意也不装了,直问王砚。
“沈家嫡女对海棠花过敏,你们替嫁也不互通门气?真有意思。”王砚对着沈知意把玩着手里的香囊。
沈知意哪能聊到在这方面出了岔子,“既然你知道了,准备怎么处置我?”
王砚笑而不语。
“你休想退亲,你装病之事应该不希望除了你我外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吧?”沈知意双手撑着床榻,半张脸从幔纱后露了出来。
“你咳的血虽然闻着和看着都很真,但我知道不是人血,在你扶我的时候我蹭到了一些。”
王砚本来紧闭的双眸睁开,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穿着嫁衣的女人,前一秒还喊着自己夫君,下一秒却使着狠劲对自己威胁了起来。
“哦?那又如何,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冲喜娘子在新婚夜突然发疯自刎是不是......”王砚眼里透露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