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深,屋檐层层犹如乌云,遮住许多人和事。
嘉成县主听见兰绢说群芳被当众罚跪,茶盏一搁,在高几上撞击出清脆声音:“这奴婢给人捉住把柄,留不得了。”
“县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丫头赶去掖庭或浣衣局?”方萝慢条斯理地挑着碟中的蜜饯。
“光赶走有什么用?她哪天出去胡咧咧说我作弄谢瑶,皇后娘娘还不一状告去我母亲那边?”嘉成县主冷冷哼一声,“要永绝后患!”
“这……群芳并无大错,是不是……”方萝眉心微蹙,面露不忍。
嘉成县主回头,用力一瞪方萝:“你还是个郡主,怎么这样胆小?”
方萝苦笑。
郡主,又如何?
算身份,她是比王乔这个县主要高这么一阶,可是方家不过是开国之初高祖封的异姓王,又不是正经皇族,更因庆川王府的尴尬处境,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如何高贵。
成祖皇帝时,认为高祖封的异姓王和公侯们功高震主,将开国功臣们统统罢黜甚至抄家,为免戕害功臣的罪名,独独留下了庸碌的庆川王。
既方家那时因着庸碌得以活命,便把无为当成了求生之道,一代一代只知道醉生梦死,到得永正这一朝,便成了文武皆不精通的蠢人。
倘若老天垂赐,方萝的父亲也能跟祖先一样逍遥到死,偏生永正帝励精图治,打仗一直打到北戎边境。
数年鏖战,奉恩侯谢巽、英国公郭啸都于边境战死,军心不稳,亟需一个位高权重者去给将士一颗定心丸。
庆川王府享了多少代清福,轮到出力,总不能说不去。
骁勇如奉恩侯、庆国公都战死,庆川王这庸人更不必说,才跨上战马冲出十余丈,就被一箭穿心。
哀兵必胜,将士们见主帅被杀,倒生出血性,局面自此稳住。
永正帝到底仁厚,照着阵亡的例,给了庆川王府丰厚的抚恤。
方萝是这一代唯一的子嗣,生母早亡,只一个通房出身的庶妃抚养她长大,周皇后瞧她可怜,便把她接进宫来。
一个名不副实的郡主,怎么和嘉成县主比?
甚至,都比不上那位进宫数年、深得周皇后喜爱的谢瑶。
想到这里,方萝决意闭嘴。那宫女固然可怜,她难道不可怜?一个郡主,鞍前马后地给一个县主捧臭脚,真是悲惨到家了。
嘉成县主又用力对方萝哼一声:“你这会装什么好人?我只叫你把曹琇的走马灯弄坏,好好压一压她嫡公主的气焰,你竟敢在宫中放火!胆大包天!”
方萝心中突突跳了几下,猛然抬头看向嘉成县主,又环顾四周。
灿白阳光透入雕花窗格,照着嘉成县主一身绮丽的衣裙,隐隐发出五彩光华。
华美衣衫衬得嘉成县主容貌更娇艳,连她身上的熏香都格外清晰,那一张芙蓉面上全是鄙夷,并无方萝料想中的威胁神色。
因着要说密事,室内也无宫女服侍,方才的话无人听见。
方萝放下心来。
这位嘉成县主是个绣花枕头,内里全是稻草,抓住旁人这样大的把柄,竟然只用来拌嘴斗气,既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有意踩着那猫儿的尾巴的,更何况猫儿是畜生,我哪能控制它呢?临江殿走水怎么能说是我做下的?县主这么说,真是欲加之罪了。”方萝柔声细语。
不管怎么这刁蛮县主怎么说,她方萝不认就是。
嘉成县主向来任性,熟识的人看在太后和淑宁长公主面上,也总让着她,从没人敢当面跟她顶嘴,这时方萝直接来个不认账,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皇后娘娘都说了,这事是意外,当务之急是尽快修缮临江殿,让谢姑娘尽快住回去才是要事,其他的,不准多言。”方萝语气轻柔却肯定,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
此次走水一事,没有真正的罪魁祸首,追查下去便是株连之罪,周皇后宽仁,不忍如此,故而下令速速结案,不准再作议论。
方萝便拿这话来堵嘉成县主的嘴。
嘉成县主还没受过这样的软钉子,一时不知怎么应对,竟沉默下来。
方萝忽然笑了。
才进宫时,她步步小心、处处讨好,可是谁都不喜欢她,就连谢瑶那个臣女,也并不在意她的刻意讨好。
这位嘉成县主,更是仗着出身便对她颐指气使,就连体面些的宫女,也比方萝受的气少。
此时拿话一堵,嘉成县主就说不出话来了。
荆庶妃说得不错,这些贵人们,个个都娇生惯养,看着虚张声势,实际上就跟剪去利爪的小猫一样,伤不了人。
方萝入宫以来,头一次认可了荆庶妃对她的教导。
这世上,有好就该占,有险就该躲着。
此时此刻,松涛阁是该躲着的地方。
方萝这样想着,起身告辞:“谢姑娘住在这里,松涛阁未免逼仄,这些日子我便不来打搅,这就告辞回去了,县主请自便。”
说罢,方萝起身浅浅作福,分明是素色衣衫,裙角却如同春花一般绽放。
嘉成县主看着方萝的背影袅娜而去,不知为何,方萝那张清秀的面孔忽然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如今宫中几个年岁相近的姑娘,阳平公主容貌气度颇有辉煌光彩,谢瑶的容色如夏花般昳丽,她自个儿生得艳丽,相较之下,方萝不过是中人之姿,所以她从来不曾把方萝看在眼里。
今日才发觉,这个样貌尔尔的小娘子,心机竟然不可貌相。
良久,嘉成县主才从齿间恨恨迸出一句:“小娘养大的,上不得台面!”
才进门的兰绢被主子这句粗鄙之语吓了一跳,张口欲劝。
嘉成县主却还不曾解气,可她所知的骂人话也不多,用力喘了几口气,又反复骂:“小妇养的!真粗鄙!”
兰绢素来觉得那位福云郡主太过殷勤,见自家主子气成这样,也顾不上规劝:“县主怎么了?可别为不相干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那个方萝,巧言令色!”嘉成县主把方萝当面不认账的事说了一遍,反身对着兰绢,不可置信地问,“她怎么这样不要脸?自己做过的事,竟然推得干干净净!”
兰绢才听几句便明白,自家主子不过是又耍起了脾气,其实临江殿的事,福云郡主顶多敢在走马灯上戳个小洞,叫她纵火,她是真不敢。
福云郡主这次,大半是倒霉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