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额顶冒出一点汗来。直到此时才明白,易禾说的“身不由己”是何种意味。
皇帝与太后,两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一个要人往东,一个要人往西。就如两个孩童争抢一个布娃娃,迟早会将它撕碎。
【都是坏人。】小九盯着空中一股股蒸气,低落道,【皇帝是,太后是,老五也是……还好最后是小八打赢了仗,登基称帝。】
蒸雾随火势熄灭弥散,易珩掀开一只竹屉,面点香气裹着枣味儿溢散开来。
小九心想,一个爱做点心的人又会坏到哪里去呢。
易禾则从矮凳上站起身,望向门外庭院中洒扫的宫侍:“不要相信一个人的一面之词…易裴贤即便针对我,也不会浪费资源做无所谓的事。”
他说得隐晦,只因易珩在此时端了一瓷盘而来,盛着刚出炉的红软枣糕。
【啊……?】小九没懂。
“皇兄在说什么?”易珩与它同时出声。
“自言自语而已。”易禾回头,略过了易珩递来的筷子,伸手捏住糕点便咬了一口。滚热的温度熨帖指肚与唇齿,意外道,“嗯?还不错。”
易珩正等着他的评判,高悬一口气猛地放下又抬起,愕然于对方居然没挑自己的刺儿。
枣糕不大,易禾慢条斯理吃完,垂眼的睫羽在眼下烙着浓影,指尖拍去碎屑,突然说:“你不会趁机给我下毒吧?”
“……”毫无由来的指控,但正与易珩某些渺远心思擦边而过。他倏然睁圆眼,惊惶道,“怎会,皇兄……”
“我开玩笑的。”易禾笑从他手中直接拿过整张盘子,又捏起一只糕点往嘴里送,口齿不清道,“走吧,这冷板凳坐得我难受。”
而此时,小九将书页翻回到前章,盯着白纸黑字的原文,醍醐灌顶。
……什么守卫替换、受了易裴贤的盘剥欺辱。
其实也是易珩的一面之词。
……
宫墙内外,夕阳漫天。
富丽皇子宫殿。精密绢布环绕围屏,人影勾身停留。
“殿下,这些课业纸陛下已经过目,方才由林公公亲自送回了。”屏外音色稍显稚嫩。
“这些往日都是由谨总管收纳,奴才只好来请示殿下。”
屏内回应也波澜无惊:“…喻谨呢?去善织坊了?”
感念喻谨孝心,三皇子宽容待下,恩赦其无需请示,随时可探望病母。
喻行恭谨道:“是。说是晚点儿戌时才回。”
他半垂头,直直盯着屏风上的重工刺绣,恍惚中听得内里传来一道奇异怪响,随后是易禾的声音。
“放一旁,等喻谨回来了给他……我休息一会儿,谁也别来打扰。”
“是。”喻行喏喏,弓身退开。
任谁也想不到。屏风另一头,是满地狼藉。
白蜡被剪成碎屑,衣物被撕成裂帛。空气中蒸着热气,散布靡靡桂香。
玉石砖上侧躺一人,大汗淋漓,散发凌乱,吞吐气息滚热,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生得单薄,只着一件中衣,蜷缩在地上,一手发着颤探出,在地上摸到一把剪刀后,牢牢攥在掌心。
小九已经吓傻了,磕巴着说不出话,只知道掉眼泪。
一切的发生不过在须臾之间。
下午从荣晖堂下学时,易禾忽然说自己掌心有些痒,意识到时已挠得充血通红。
随后,他又觉浑身不适,手臂小腿的骨髓好似被抽空,站着躺着坐着皆难熬憋屈。他将宫人、易珩等人挥退,自己躲入了寝殿之中,刚绕入围屏,便差点踉跄倒地。
……再过半刻,便是如今这模样了。
【到、到底怎么了嘛?!!】小九话音都不敢放大,啜泣道,【是不是这身体里还有别的隐疾?!】
【对了,上一次秋狩的时候,你好像也出过这个问题!】它忽然想到什么,【我们去找医生,把情况告诉他们,肯定能治好的!】
地砖阴冷,易禾闭着眼,面容皮肤随着眼球一起痛苦颤抖,某种渴望如同火苗,点燃了身体每一处,让人丧失理智而恢复野性,只想撕咬、怒吼。
身体的失控牵扯神经,连带着精神也分崩离析。什么压抑、清醒全都撞碎,失权的痛苦、无力扭转局面的茫然如海啸怒潮。
“不用。”易禾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粗喘几口气又道,“治…不了。”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明明有能力去掌控、明明有野心去掌控!为什么要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而不去做掌局对弈者?!
这与苟且偷生有什么区别。
地面上,细长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冰凉细腻的手感在告诉易禾——他手中的不过是一把剪刀。普普通通的剪刀,除了可以了结自己以外毫无用处。
这就是无权的可悲。
易禾闭目,狠狠将剪刀掷出,张开的锋刃锐利无比,削下他一小簇头发。
“是药。”空无一物的手只能抓握攥紧,他压着齿间撕咬欲望,意识朦胧,“皇帝的药…发药瘾了。”
易长祀带来的西南郎中说过,此药有成瘾性。
【什么?!!】小九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惶惶道,【那怎么办?!】
易禾扶着地板坐起身,抓住发尾用力下拽。散乱卷发被扯直,头皮的刺痛好似转移了一点全身的痒意,让他得以喘息。
“忍。”他只说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