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为我大俞之命脉,粮仓充盈则军民稳定,而若无粮,则人心惶惶,致使洪患不再仅仅为洪患,更可能变成匪患、边患、国患!”
易裴贤谈及国策,面容冷然,与他故意招惹人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在场之人中,除了易禾与皱眉沉思的易思丞外无不暗暗点头,认可此番言论。
张太师晃头,帽上长翅跟着抖:“五殿下言之有物,只是引水至昶州,绝非嘴上说说,许会碰见不少艰难险阻。”
“这正是学生接下来要说的。”易裴贤胸有成竹,逐一罗列,“首先,二十万兵马提前驻守昶州,以防民变。其次,正如十一弟所言,加派军士救灾救人,只是,这救人也当有序。学生以为,先救昶州之富户,而后救贫民。”
“富户多有屯粮,救人可同时救粮以应急之用。而待昶州幸存百姓汇集、许有贼人煽动叛乱时,可将救下之贫民遣回人群中,平息舆论,令矛盾自相化解。”
易禾托腮聆听,心中神思起伏。
小九没忍住“哇”了声:【好阴险啊。救人也有贵贱之分,可无论救谁,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百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们想的居然不是怎么安抚补偿,而是玩弄心机、把人心也镇压得死死的!】
可这却是封建统治者的常态。奉行“公天下”的统治者少之又少,“家天下”才是主流。
“再有,洪患发生后,当严设关口,禁止无关人等出入昶州。封锁消息,以免影响其他州府、伤了民心。以及,朝廷百官若有出自于昶州者,当多加抚恤。”易裴贤继续说,“另有具体举措,我已尽数写于策论内,在此便不赘述了。”
他撩起衣摆从容坐下,太师满意颔首,已将易裴贤当成了得意门生。
易裴贤之后,则是易长祀起身作答。他的结论与前者一样,保粮仓而弃昶州,唯独在举措方面,与易裴贤产生了分歧。
易长祀认为,西南沅州有脱离掌控之兆、北方芪族虽沉寂多年,但北地贫窭、物资匮乏,早垂涎于大俞沃土。患灾一出,朝廷伤了元气,沅族与芪族难保不会以昶州为突破口,进攻大俞。二十万兵马首要之事绝非救人,而是厉兵秣马,准备作战。
“救人尚且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长兄莫非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易裴贤辩驳道。
易长祀回嘴:“灾后民变无粮草利器支撑,不足为惧,而芪族骑兵骁勇一往无前,沅族蛰伏多年、擅出毒计,孰轻孰重五弟可拎得清?”
“大俞边境平和多年,父皇念战争伤民,每年亦派使节至二族中往来。二族入侵概率为小,可按长兄之策,举国士人愤懑攻讦则为必然!我大俞以文礼儒学治天下,长兄这是要朝廷打自己的脸?!”
“看来五弟觉得,唾沫淹死人的概率比枪剑杀人更高。”
一来一回,吵得有理有据。二人观念不合,又常于考试中争甲等席位,一时间也吵不出个输赢来。
张太师揣手而笑,一时看左一时望右,频频点头,几乎能看到空气中炸出思辨的火花。
而易长祀与易裴贤一个贴在易禾左侧,一个贴在易禾后侧,两道身影站起时俱是高大,他被围在其间,默默抱住了头。
【小禾你怎么了?】小九心道这两人声音也不算大啊…都是斯文人吵架,争辩在于内容,而不在于声量。
易禾捂住头顶:“……我怕他们口水喷我脑袋上。”
【噗。】小九没忍住。
不至于不至于。两个皇子都是体面人。
才笑了声,小九沉默片刻,又在脑中发出一道嗟叹,似有伤感。
【哎……身在帝王家的人,天生就这么无情么?】
易禾缓缓“嗯?”了声。
小九常插科打诨,笑也惊天动地地笑,哭也惊天动地地哭,鲜少有这样伤感忧愁的时刻。
【我就是想着,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被简化成一个数字呢?】小九语速有点慢,搜肠刮肚地措辞,【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喜怒哀乐,要过漫长的几十年。他可能辛苦一年耕地,眼见着要丰收了;或者她可能刚长大,刚收到了一件新衣……但上位者一个决定,就能让他们的幸福转眼被洪水卷走,变成颠沛流离的流民,甚至直接死亡、尸骨无存。】
【一条人命就足以让人哀恸,几十万人命……我想都不敢想,但他们却能面不改色地说放弃就放弃。】小九打了个寒颤,摇头道,【这样的人,也太恐怖了。】
易禾侧耳听它絮叨,并无不耐,而是若有所感,目光寂寥:“小九,共情是一个人最有人性的情感,但在封建王朝,擅于共情则会成为一种痛苦。”
“这个世界里的人,绝大多数从出生开始就身不由己……不仅因为统治阶级冷血无情、掌权者自私自利,更是因为人在自然面前太过渺小、毫无反抗之力。一场洪灾、一场大旱,有没有朝廷施策,普通百姓都难度此关。人命如草芥。”易禾声如细蚊。
小九若有所思:【但既然出现了集体、出现了政权,就应该有应对的措施,哪怕少死一些人……就如小十一说的那样,让受救存活的人数最大化——小禾小禾,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易禾挑眉轻笑:“我能做什么?我连保全自身不受毒害都很吃力了,式微又渺小。”
小九却不信,它百分之一百二地信赖它家小禾,相信他能给出更好的解法:【假如,只是假如!你就说说看嘛!好小禾~~】
…这回可以确信,自己确实吃软不吃硬了。
易禾拗不过它,支着头歪起脑袋闭眼,低低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我和小十一一样,会尽可能救更多的人。”